“韶阳公主。”
  禁军的警告紧随其后,
  “还请公主殿下莫要令属下为难。”
  ——得, 懿旨再次升级,这是连窗子都不让她开了。
  祁冉冉瞬间皱眉‘嘶’了一声,那禁军关窗的动作太快太猛,她一时收手不及,食指上的大半片指甲被窗框上的铰链生生卡断, 鲜血当即涌了出来。
  “哎。”
  甩了两下手,又扯过条帕子将食指紧紧裹住, 然半片要掉不掉的指甲盖却始终像个搓锐的细针一般扎在甲床上,祁冉冉尝试自己往下拔,奈何十指连心, 岁星殿内还没有伤药,她末如之何,只得再次叩响窗扉,
  “本公主的手流血了,送些止血的伤药进来。”
  一窗之隔的禁军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不通人言似的,
  “还请公主殿下莫要让属下为难。”
  他顿了一顿,又莫名耀武扬威般地补了一句,
  “况且属下当值数年,还从未见过有人是因着手指流血流死的。”
  ……?
  门内的祁冉冉立时怔愣,旋即徐徐挑起眉梢。
  怎么着?
  不过就是奉郑皇后的命令看个大门,怎的还真情实感地挖苦起她来了?
  这是曾经和她私底下有过恩怨?
  向来不嫌事大的韶阳公主顿时起了好奇的心思,转身回殿中搜索一圈,寻出个趁手的铁力木小圆凳拎在指间掂了两下。
  而后,她一鼓作气,径直便朝窗户砸了过去。
  ‘砰’得一声。
  清透的绢纱最先破裂,紧接着,万字纹的红木窗棂便如冰层开绽,‘咔嚓咔嚓’地顺次裂开数道缝隙。
  呼啦啦——
  穹顶鸟雀随即惊飞,于偌大中庭散落一地羽毛。祁冉冉再接再厉,牟着一股疯劲哐哐砸窗,以致于那扇阻隔着她与外界的小窗完全断裂开时,窗外的禁军含着满目惊恐错愕地望向她,那眼神当真像在看一个随时都会冲过来捅人一刀的恣睢疯子。
  “方才,”
  祁冉冉扔开圆凳,她的食指还在流血,整个人却好似失去痛觉一般毫不在意,仅只站在殿内一片四散的木屑木条中慢条斯理地拨了拨额前碎发,末了红唇一勾,顶着半张血糊拉碴的脸好声好气地发问,
  “是谁关的窗?”
  外头的一众禁卫军登时齐齐垂首,祁冉冉也不着急,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对面一颗颗黑漆漆的低垂头顶,须臾,转向了距离槛窗最近的高个子,
  “是你吗?”
  她细致打量着高个子的面容,认真于脑海中搜寻一圈,发现实在没什么印象之后又十分遗憾地叹出一口长气,
  “方才是你关的窗吧。”
  高个子脸色瞬间一白,将长刀往身后一摆,撩袍便跪了下去,“韶阳公主,属下并非有意……”
  祁冉冉打断他,话中笑意不减,
  “现在,不管你们谁,立刻去拿一些止血的伤药给我,好吗?”
  高个子身后的方圆脸慌忙应‘是’,拔腿跑了出去。
  祁冉冉那厢目的达成,甚至都懒得往外走,散漫一甩手上血珠,施施然将小窗阖了上。
  这一次,不消片刻,果然便有杂乱的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少顷,岁星殿殿门大开,然进来的人却并非太医署中任意一人,而是她的好皇妹——祁祯祯。
  这与她容貌五分相似的娇俏少女金装玉裹,翠绕珠围,满头明珰宝璐夺目璀璨,通身华冠丽服贵不可攀。
  她在她身前昂然站定,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祁冉冉满手血污的偃蹇之态。
  半晌,她微微启唇,那私底下刻意练习过无数次的,几至与祁冉冉如出一辙的微笑弧度猝尔跃然面上。
  祁祯祯道:“皇姐,好久不见。”
  ***
  祁祯祯起初并不叫祁祯祯,她的生母原本是长生殿内的一名婢女,因着眉眼与离宫的俞瑶有几分相似,在一次赏宴之后被禛圣帝醉酒临幸。
  但禛圣帝翌日酒醒,却似乎完全忘了这么个人,宫婢无法,只得无名无份地待在长生殿里继续伺候,直至十月之后诞下一女,自己也因难产身亡。而这甫一开始便不受重视的女婴则在长生殿一众宫人与教习嬷嬷的共同抚育下,如同透明人一般不声不响地长到了十二岁。
  后来,她被膝下无子的郑贵妃接入宫中抚养,因沾了彼时已然位同副后、只差一道册封圣旨便可正式接掌凤印的郑氏的光,又因自己是除那位‘丢失数年的大公主祁冉冉’外最为年长的皇嗣,被禛圣帝以与国号同音的‘祯’字赐名,一时风头无两。
  可惜就在她即将真正成为大公主的前夕,祁冉冉被找回来了。
  ……
  太医署的太医姗姗来迟,跪在软榻边为祁冉冉处理手指伤口,祁祯祯熟门熟路地在岁星殿中逛过一圈,视线落在那串底部泛青的紫葡萄上,忽地掩唇笑了起来。
  “皇姐,你被关起来几日了?怎的吃穿用度差成了这副模样?需要我帮衬你一二吗?”
  祁冉冉原本陷在贵妃榻里意兴阑珊,听见这话倒是瞬刻来了精神,“此话当真?”
  她撑着半边身子从软榻之上骤然坐起,被太医压着手臂按回去后又扬起脑袋,面上神情热诚感愧,半点不带屈辱地衷心开口道:
  “那敢情好,皇妹若是方便,明日便先送个几千两银子过来吧。你也瞧见了,我如今被父皇幽禁在此,殿内原本的宫人也在第一日就被母后尽数调离了去,每日仅有个又聋又哑的婢女送饭送水,到我手上的餐食还大都简单粗陋。”
  “皇妹若能给我支援些银子让我上下打点,赶明儿我出去了,也学着父皇给皇妹写上几幅‘温良谦恭,蔼然明德’的大字,给你送去殿中当谢礼,如何?”
  “……”
  祁祯祯没得到想要的反应,秀致眉梢应时便怏怏不悦地皱了一皱。她一甩衣袖,看这架势是想同祁冉冉呛两句声,然启唇的一瞬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原本愠怒的眉眼极快缓和下来,须臾,又言笑晏晏地过去拽她的手。
  “皇姐这几日闷坏了吧?随我出去走走?”
  祁冉冉好脾气地任她拉,身子没动,圆溜溜的黑眼睛倒是懒散向上抬了一抬,其中墨色被光一照,顷刻便显出了些如琉璃般波光涌动的剔透之感。
  仔细算算,今日是她被幽禁的第几日了?
  第四日。
  元秋白当时说喻长风的魇术治疗需要持续几日来着?
  貌似是三日。
  她这岁星殿的位置着实不错,前后左右一具坐落有妃嫔寝殿,正是宫中女眷的栖身密集之所。
  虽说一个后宫,天师大人闯也就闯了,但当下明显就有之于他二人更为体面妥帖的处理方式,祁祯祯这厮都快将汤匙塞进她嘴里了,送到手边的饭食,她没道理不吃。
  思绪至此,祁冉冉顿时浅笑开来。她眨眨眼,老神在在地又激了祁祯祯一句,“出去走走?皇妹是不是太过狂妄了?我如今是被幽禁而非静养,哪儿能说出去就同你出去呢?”
  祁祯祯讥诮挑唇,“这就无需皇姐顾虑了,且不论父皇与母后对我疼爱有加,必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就算日后真责问起来,我也自有法子解决。”
  她如此说着,下一刻猛然用力,毫不手软地将祁冉冉一把扯了起来,“走吧,皇姐。”
  祁冉冉勉力压下唇边弧度,顺势步伐踉跄地同她出了岁星殿。
  ……
  祁祯祯的意图并不难猜,这位早年备受轻视,继而一朝飞上枝梢,紧接着却又被她压了风头的二公主总是存有一种莫名其妙要胜她一筹的古怪胜负欲。
  便如现在。
  那些适才还伸手拦她、甚至故意为难她的禁卫军在面对祁祯祯时就会瞬间变得尊奉恭敬,而祁祯祯也不负众望地从这份‘态度转变’中如愿品出了些许微妙的得势之意。
  她毫不遮掩地将这得势表现出来,一手牢牢握着祁冉冉的腕子,另一手则扶了扶发间不曾偏移半分的步摇金钗,神情骄溢自满,话说出口也是满满的鄙弃意味,
  “皇姐如今倒是愈发窝囊了,也不知天师大人瞧见你现下模样,会不会后悔当初选了你而弃了我?”
  二公主昔年也曾求到郑皇后面前,要代替祁冉冉嫁去天师府,只是可惜事与愿违,最终还是原定的两人缔姻完婚。
  祁冉冉撩撩眼皮,“你还在惦记喻长风啊?”
  祁祯祯夷然自若,“天师大人卓荦不凡,我自然心悦他。”
  祁冉冉又道:“可你去年在中秋宫宴上不是又对褚承言青睐有加了吗?”
  祁祯祯弯弯眼睛,眉目处刻意掬出来的细小笑纹乍一瞧上去几乎与祁冉冉别无二致,“褚大人也是我朝之栋梁,我欣赏他亦是无可厚非。”
  ——是,诚然欣赏一两个人中龙凤的确没什么问题,但每个她欣赏的对象都与她皇姐有所牵连,这就很有问题了。
  祁冉冉若有所思地偏头看她,半晌,忽地恍然大悟,“祯祯啊,其实你真正在意的人是你皇姐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