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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此湖之东 > 第159章
  卢也沉默不语。
  莫东冬将炸鸡推向卢也,声音微弱:你吃点啊,还热乎的呢。
  卢也说:你确定要退学了吗?
  是的,我后天去见导师,办手续,然后就找工作暂时先不告诉家里。
  打算找什么工作?
  我这专业只能当中学老师吧,我想试试深圳的学校,听说工资特别高,可能也会看看教培之类的?
  卢也颔首:有什么要帮忙的跟我说。
  也子莫东冬勉强笑了一笑,你说我这个博士,是不是读得很失败?第一步选导师就错了,选了个根本不管学生的老师,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咋不提前打听打听呢?当然,我自己更差劲,其实我不是做学术的料,哎,如果我有你这脑子就好了。
  卢也望着桌面沉默。已经到了这步境地,他不想用违心的话糊弄莫东冬,但也不想伤害莫东冬。
  你就别想这些了,卢也说,既然决定了,就好好找工作,你还有硕士学历,没问题的。
  他说这些话时,心头暗自感到惊讶。和贺白帆分手之后,他几乎长在实验室里,每天早出晚归,再没和莫东冬像以前那样不着边际地闲聊过。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仔细打量过莫东冬了。
  他忽然发现,莫东冬笑起来时,眼尾挤出一道一道细纹。
  也对,莫东冬今年二十九岁了。但他总觉得莫东冬是个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男大学生。无论他多么晚、多么累地推开宿舍门,都能看见莫东冬坐在电脑前,翘着二郎腿,正在游戏里混战。
  你还在玩《江湖沧海录》吗?卢也问道。
  玩啊,这个月挣了一千多块钱呢!莫东冬咧嘴笑笑,语气轻快了不少,这辈子是当不上知名学者了,我准备在《江湖沧海录》组个代刷团,名字就叫东冬学派,游戏里出名也算出名吧?说真的,等我这个代刷团做大做强,没准比上班赚的还多呢
  行,你先帮我卖个道具,卢也说,之前跟贺白帆做任务得了个人鱼之心,放着也没用,帮我卖掉吧。
  噢,好啊。莫东冬的脑袋又垂下去。
  卢也转身出去洗漱,过了一会儿,回宿舍,莫东冬仍旧垂头坐着,双脚并拢,双手抱臂,像个拘谨的小学生。
  也子,我一直想跟你他磕磕巴巴,小心翼翼,跟你道歉。
  卢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打断莫东冬:不用,真的。其实我早就想通了,就算没有郑鑫的小动作,我和贺白帆出了国,也一样会分手。他爸病得那么严重,家里公司又出问题,他没心思谈恋爱的。甚至,我们可能等不到出国,就分了。
  莫东冬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卢也继续道:而且那天晚上是我同意你把电脑放在实验室的,是我自己考虑不周,卢也拍拍他的肩膀,别想这些了。
  然后卢也就上床睡觉。
  翌日,四月十一号,卢也起得很早。那段时间他在做一个重要的实验。
  四月十一号晚上,卢也睡在实验室,睡前收到莫东冬的转账,人鱼之心卖了两千块。
  四月十二号中午,卢也被辅导员叫去办公室,她说:你室友出事了。但你别担心,学院会给你调宿舍的,新宿舍已经安排好了
  四月十二号下午,卢也回到他和莫东冬的宿舍。他想去殡仪馆,但没人理会他的请求,因为他只是莫东冬的室友。辅导员递来一杯温水:唉,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看,出事的是历史学院的学生,我们怎么能插手呢?等他父母到了,场面肯定控制不住,你就更不能去添乱了。再说,我真不知道他在哪个殡仪馆这样吧,你先回去收拾宿舍,我叫两个男生陪你去,好不好?
  卢也没有换宿舍。
  后来,他不记得过了多少天,历史学院的领导和莫东冬的导师带着一对老夫妇敲开宿舍的门。
  莫东冬的长相随他母亲。他母亲背个黑色双肩包,包里面,是距离二十九岁生日还有三个月零七天的莫东冬。
  是以,他没有看过莫东冬的遗体。
  大部分时间他都很理智,他知道,莫东冬的确死于意外车祸,肇事司机是学校水饺店的老板。极少数时候,他会感到恍惚,怀疑莫东冬取法某部侦探小说,伪造一场车祸,借此金蝉脱壳,去深圳赚大钱了。
  是啊很合理,那几年武汉的大学生都爱去深圳工作。
  就算此刻站在这里,他仍然隐隐怀疑事情的真实性。保安口中的莫东冬是个书呆子,他认识的莫东冬是个网瘾青年,这一样么?差别很大啊。
  卢也躬身,将臂弯里的白色桔梗花放在墓碑前面。
  放下那些幻想,他知道,他唯一的可以称为朋友的人,正于此沉睡。
  死亡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正如很多很多年前,他和莫东冬拎着烧腊饭走回宿舍,路过一幢幢专给院士居住的别墅时,莫东冬忽而神色肃然:你说,院士住在里面,看着路上的学生走来走去,是什么感觉?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
  只记得莫东冬咧嘴一笑,接着说:也子,你以后当了院士记得提携我啊,我要求不高,混个长江学者就可以啦。
  哦。好的。可以。没问题。等到三十年后,我们一个是院士,一个是长江学者,住在洪大校园的别墅里当邻居,教师节的时候,徒子徒孙蜂拥上门,我们像学术圈所有掌握权力的老男人一样,举起酒杯,回忆科研的艰辛和快乐,鞭策年轻人每周工作七十个小时,不要懈怠,不要气馁,相信奋斗,天道酬勤,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像我们一样
  可是。
  莫东冬,我唯一的朋友。
  既然你不当长江学者,那我也不当院士了。
  ***
  卢也慢慢向外走去。
  阳光仍然很好,风飒飒吹,大雁飞过,扑翅的声音像从万亿年前传来。
  卢也快要走到墓园门口,抬眼,看见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
  贺白帆快步跑来,低声说:怎么不接电话?
  啊。卢也掏出手机,五条微信,三个未接电话,都来自贺白帆。
  开了静音,没注意,他勾勾贺白帆的手指,声音很小,抱歉。
  没事,我就是担心你,从昨天来的路上你就心里难受,是么?贺白帆直接牵起卢也的手,用力握着他的手掌,你想说就说给我听,不想说也没关系,来,抱一下。
  他的牛仔夹克触感坚硬,但被阳光晒着,暖融融的。卢也将脸颊埋进去,先是蹭了蹭,然后不动了,也不说话。他像一只鸟,将脑袋埋进自己的翅膀。
  云的影子在他们身上短暂停留。
  须臾,卢也痛哭出声。
  第120章 出马
  他不记得上一次这样痛哭是什么时候, 仔细想也想不起来,或许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哭得如此痛烈而狼狈。
  眼眶变成蓄满水的壶,烧开后, 泪水唰啦唰啦地淌出来。水烧了这么多年,缓慢煎熬着他的心脏。
  他实在太恨。
  恨郑鑫, 恨陶敬, 当然也恨莫东冬那个从没见过的导师为什么学生招进来了却不管不问?为什么把莫东冬逼到退学的地步?即便要退学为什么不能早点退?为什么, 不偏不倚选中那一天, 那个早晨,叫莫东冬去谈退学事宜。
  所有这些为什么, 他找不到答案。像站在被强盗洗劫一空的房间里, 面对满地狼藉, 他徒劳喊叫, 却连回音都没有。
  大概命运就是毫无理由的东西, 他所能掌控的, 仅仅是那新鲜、浓稠、冰冷的恨意。爱给人力量, 恨又何尝不可?煎熬的这些年,他依赖恨意坚持下去。
  恨这个,很那个, 恨自己。
  那天晚上他和我说他要退学, 他还为电脑的事向我道歉,喉咙间仿佛噎着一块生锈的铁锭, 我对他的态度那么冷淡, 其实我知道我心里怨恨过他我知道。如果他没借我的电脑,如果他没有凑巧在你爸出事那天晚上还电脑,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不分手?我真的有过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