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陶念的声音后,仿佛所有的顾虑都消失了。
简单一句问候,却让林知韫突然哽住了呼吸。
她抬头望向异乡的夜空,在这陌生的街道和夜色里,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想立刻见到那个人。
晚上,林知韫住在了县里的宾馆。
她将笔记本摊在略显陈旧的书桌上,列出明日考察的重点:城乡教育一体化实施路径、乡村小规模学校的提质策略、教师队伍稳定性建设、数字化教育的落地实践、以及乡土文化课程的培育模式。
她给县教育局对接人发送微信时,对方迅速回复:【明日8:30在第一中学门口等候,副县长将亲自陪同调研。】
次日清晨,林知韫提前十分钟抵达县一中。
古榕树下,教育局局长、副局长正与副校长讨论着操场扩建计划,研究着过几年能不能再盖一个体育馆。
当副县长带着爽朗的笑声从晨光中走来时,林知韫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阮丛,当年桃源乡山梁村那个总扎着马尾辫的第一书记,如今眉眼间添了干练,但笑起来时眼尾弯起的弧度依然如昨。
“知韫姐!”阮丛快步上前,直接握住她的双手,“局里文件只写‘林主任’,我没想到是你!”
教育局众人都惊讶地看着她们。
阮丛向大家介绍,“这位是我在山梁村当第一书记时的战友!当时她教孩子们念诗,我负责修教室漏雨的屋顶。”
林知韫不好意思地和大家一一握手。
调研从校史馆开始,林知韫看到展览柜里陈列着1965年的教师手写教案,纸张已然泛黄,但“教育为民”四个毛笔字依然遒劲有力。
她悄悄拍下照片,发给了给陶念。
陶念回复了一个“1”。
随后,林知韫随着大家进班听课。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讲台上年轻的语文老师正带领学生们朗读《少年中国说》。
阮丛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林知韫,指尖夹着一张从听课记录本上撕下的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像不像当年你在山梁村带晨读的样子?”
林知韫扫了一眼纸条,面无表情地低声回应:“不像。”
“也是,”阮丛凑近她耳边轻笑,“那会儿你可是拄着拐杖教课的瘸子呢。”
林知韫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里带着几分羞恼瞪向阮丛。
调研座谈会上,教育局局长展示城乡教育一体化数据,用红笔圈出几个关键节点:“几年前,我们提出的‘流动师资共享池’理念,现在正是我们县推进城乡教师轮岗的核心模型。”
副局长立即即补充:“我们县成立了11个城乡学校发展共同体,每个共同体由一所城区优质学校牵头,带动2-3所乡镇中心校,再辐射到一般小学和教学点,实现了城乡学校的全覆盖。”
“也有的地方,实行‘融合型教共体’。是由一所城镇学校与1-2所乡镇学校全面重组,统一法人,形成“一校二区”或‘一校多区’,实现师资同盘、教学同步、培训同频、文化同系、考核一体。”阮丛继续补充,“但是再往下到村里,就不好继续推行了,我们下一步还在研究,如何改善农村中心学校的师资和生源。”
快午饭的时候,汉阳县教育局的对接人员说,“林主任,你们晋州还有个考察人员要来,说是已经到了火车站,我们这就安排车辆去接。”
林知韫微微蹙眉,行程单上并没有新增人员的记录。
“告诉他们,不用安排了,我们去接吧。”阮丛转动方向盘驶向火车站,“下午我们要直接进山,来不及再回县城了。”
火车站广场上人群熙攘,阮丛刚停稳车就摇下车窗,林知韫向着火车站门口望去,呼吸突然停滞。
那个站在售票处前的身影转过身来,米白色的大衣被风吹起衣角,发丝在阳光下泛起熟悉的暖棕色。
她站在站前广场的人流中,脸色略显苍白,眼下带着疲惫,目光正有些茫然地环顾着这个陌生的县城。
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微微蹙起的眉头。
林知韫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她推开车门,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人群。
跑到陶念面前的时候,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伸出微微发颤的手臂,将那个带着旅途风尘的人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用力得几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只要稍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林知韫才轻轻松开手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正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广场中央。她有些不自然地整理了下衣襟,耳尖微微泛红。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未平复的哽咽。
陶念的呼吸间还萦绕着对方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气,却故意扬起下巴:“局长说怕你一个人搞不定,特意派我来的。”语气里藏着几分难掩的得意。
林知韫微微抬眸:“是么?”
今天一早,陶念便拿着自己曾经做过的有关乡村教育的课题和论文去找了局长。
“领导,我做过这方面的研究,我想我可以更好地辅助发展规划科完成这项工作。”陶念毛遂自荐。
李滨江知道陶念是目前教育局里数一数二做研究比较出色的人才,又看了看她的论文,逻辑条理清晰,实证部分也做的很扎实。
文科类的研究,一般来说,大多数做得很皮毛,而陶念跟着夏老师学习了三年的时间,不仅是文学类,连质的研究这类社会科学研究都下了很多功夫。
“你想去?”李滨江抬眼看着这个年轻人,“乡村教育考察是很辛苦的,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领导,我不怕辛苦。”陶念说。
“那行,你交接一下工作吧,”李滨江说,“到了那里,一切听林副主任的。”
这哪里是局长的安排。
分明是自己争取来的机会,为了那些未说完的话,为了解开两人之间的误会,更为了……那份难以抑制的思念。
陶念的目光忽然凝在林知韫额角的创可贴上,声音顿时软了下来:“伤得重吗?还疼不疼?”右手下意识地抬起,又在半空中克制的收回。
林知韫偏过头,刘海轻轻遮住伤口:“没事的,就是个小口子。”声音渐低,带着些许难为情。
那场事故里,终究掺杂了自己不愿承认的失控与狼狈。
“饿了吧?先去吃饭。”林知韫轻轻拉了下陶念的衣袖,带着她坐进阮丛的越野车后座。
“给我上前面来!”阮丛从驾驶座回头瞪眼,“真把我当专职司机了是吧林知韫?”
“好好开你的车!”林知韫斜睨了她一眼,转头向陶念介绍,“这位是汉阳县分管教育的阮副县长,下午陪我们去乡镇调研。”她顿了顿又补充,“也是我们要去的曲塘镇的镇长。”
阮丛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也就是和知韫姐熟才这么闹,我平时工作可严肃了。”透过后视镜看到陶念有些局促的表情,她爽朗地笑起来:“放轻松,咱们这是去吃饭又不是去开会!”
车最终停在一家挂着“曲塘米线”招牌的老店前。阮丛下来车,对她们说:“可不是我抠门哈,他家是真的好吃。”
“阮镇长!又回来啦!”系着围裙的店主阿姨小跑出来,手里的汤勺还冒着热气,“老样子吗?”
“我照旧要麻辣的!再加三份炸鸡排、拼盘小菜,冰汽水也要!”阮丛熟门熟路地找位置坐下,又扭头问:“你俩呢?”
林知韫自然地接过话:“我们要两份番茄的。”她拉着陶念坐在靠窗的位置,抽出纸巾擦拭略有油渍的桌面,“她家番茄汤底是用本地土番茄熬的,味道不错,而且你的胃刚好不久,不要吃辣的。”
阮丛看着林知韫一副温柔的样子,不禁揶揄,“咳咳,怎么不关心我一下?我胃也不好来着……”
林知韫又瞪了她一眼。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番茄汤底?”陶念心底泛起了一点小小的开心,却问道,“你来吃过?”
阮丛看了一眼林知韫,欲言又止。
林知韫轻轻放下筷子,汤碗里升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
“我在这里支教过,”她声音平静,“四年。”
“什么?”陶念错愕地看着林知韫。
那些杳无音讯的岁月里,陶念曾在无数个深夜想象过,林知韫应该早已成家立业,在二十一中当上了科室主任,或许还评了学科带头人,过着安稳顺遂的生活。
她怎么也想不到,原来那些自己苦苦思念的岁月里,这个人正独自在这偏远的山村,守着漏雨的教室,吃着最简单的米线,度过了整整四个春秋。
林知韫继续轻声说:“那时候这里还没通公路,每次我和阮书记想要到这里吃口米线,都要骑一个多小时的电动车……这里的番茄是孩子们自家种的,每次煮汤都会给我留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