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榕将手臂搭在膝盖上,目光看着远处,星垂平野,萤虫点点,静谧又盎然:“阿哥,你和秦既白成亲,我倒是放心些。”
“以前不见你问一句,今儿个咋没完没了的。”
裴松用手肘碰了碰他,年轻汉子侧着头笑:“那不是怕你嫁不成,提了叫你伤心。”
山风浅浅吹来,卷着麦田的清香,目光远眺,皱皱巴巴的心情也跟着舒畅了许多。
“这事儿我自己做主了,没同你和小妹商量,挺过意不去的。”
“有啥过意不去?椿儿就是粘你紧了,你要真嫁个瘫子、鳏夫,她更得跳脚。”
“不是这个。”裴松岔开腿,手肘抵着膝盖骨,反手摸了摸颈子,“秦家么逼着分家,一个铜子也不肯出。我手里没多少闲钱,就只能死乞白赖地住在咱家,不过我想了,等到你成亲了,哥肯定腾地方。”
“嘁。”裴榕嫌厌地啐了他一声,“阿爹阿娘过世的时候,又不是只嘱咐了你一人,他们也同我和小妹说了,对你好些。”
“再说这房是阿爹阿娘的,自然也有你的一份。我成不成亲和你住在哪儿没得干系。”
裴松急起来:“屁话!别家姑娘、哥儿一听,这家汉子老大岁数了还拖个大哥、小妹,谁肯嫁给你?”
“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裴榕面色平静,“阿哥养我俩小,我俩伺候你老,这是一早就定下来的。”
裴松愣住,干涩的嘴唇轻微抖动起来,心里酸酸涨涨的难受,他不多会应付这种情绪,伸手胡乱挠了把颈子:“那、那哥就先住着。”
“住啥?得成亲啊。”裴榕眉心成川,发愁道,“咱家向来堂堂正正、清清白白,阿哥你可不能当那骗亲的无赖。”
裴松恼地捶人,打得裴榕厚实肩膀砰砰直响:“无赖、无赖你才无赖!”
对视一眼,俩人齐齐偏开头“哈哈”笑起来,裴松脸色涨得通红:“成吧,那我问问他,哎呀烦!回家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又弯腰捡起地上的挑杆,挂水桶、背杆子一气呵成,迈开步子火急火燎地往前撩。
裴榕瞧着他疾走的背影,忍不住弯起了眉眼:“阿哥你等等我!”
到家时,夜色已经铺遍山野,裴家也是黑黢黢的一片。看样子俩孩子洗漱好,各自回了屋。
裴松在院里站了会儿,本以为秦既白会出来迎他,半天没等见人,只好轻手轻脚地走到裴榕的屋子,推开虚掩的木门往里瞧了瞧。
本来只放了一张床的卧房,因为加了张旧架子,显得有些拥挤。
秦既白就躺在架板上,蜷缩着身子,看样子是睡着了,裴松没多打扰,轻轻关起门去了灶房。
农家人洗漱都随意,除去裴椿会烧锅热水,裴松和裴榕是鲜少用的,也就是极寒的冬月,才会上灶温上一锅,可也等不着水沸就赶紧熄火,木柴背一趟不容易,得省着用。
裴松进门时,裴榕已经将水都倒进了陶缸里。
俩人前后洗漱完,裴松便趿拉着鞋出了门,临进屋前还不忘到裴椿屋里瞧了一眼,小丫头睡得四仰八叉,被子也不知道盖。
裴松当爹又当娘的将被子抖搂开,轻轻盖在裴椿身上,笑着捏了把她的脸,小丫头哼哼一声翻了个面,裴松这才出门回了屋。
甩下鞋子上床,睡觉睡觉,闹闹糟糟累一天了。
裴松用脚将被子踹开,又嫌太热只盖了一片肚脐,没多会儿就起了鼾声。
一直到后半夜,裴松感觉自己在划船,摇摇晃晃间耳边一直有人在吵闹。
他捂住耳朵翻了个身,那船却摇晃得更厉害了,眼睛挑开一条缝,就见裴榕和裴椿都在他眼前,他一惊:“咋、咋了?”
“阿哥是、是秦既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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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深夜行路
冷汗“唰”一下爬了满背,裴松鲤鱼打挺翻坐起来,鞋都来不及穿就往外面跑。
新架起来的小床铺上,年轻汉子身上盖着两床被子,可还是冷得缩成一团,他不住地打寒战,口里呜呜咽咽:“阿娘、阿娘……”
裴松小心翼翼地凑近前,伸手摸了摸秦既白的额头、脸颊,又顺着衽口贴向他的颈子,热铁似的烫手。
身后裴椿和裴榕进了门,裴椿急的将鞋放到地上,蹲下/身拍裴松的小腿:“阿哥抬脚。”
裴松边听话儿地抬腿,边听裴榕道:“睡到后半夜,好像听见有人说话,又哭又叫的吓人,起初我以为是自己魇着了,后来才知道是他。我把被子都盖他身上了,可还是冷得打寒战。”
“这可咋办啊?”裴椿站起身,凑到秦既白跟前,细眉毛皱成小峰,“得寻郎中,可别烧成范老二那样。”
范老二是隔壁荡山村的,小时候发病烧坏了脑子。
成日站在村口的老槐下傻笑,下巴颏兜不住,流一片哈喇子。
裴松沉默半晌,将秦既白身上的被子掀开,热气扑面而来,年轻汉子的皮肤热红的虾子一般,甫一见着风却冷得直抖。
他埋着头往裴松身边缩,难受得紧了,无觉地梦呓,喊疼、喊难受,喊阿娘。
裴松听得心绞,手掌抚在秦既白的背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拍,他抬头看向两人:“二子你去找件厚衣裳给他裹起来,椿儿去拿银子,哥屋里你知道在哪儿,再点个火把,咱去悬壶堂。”
裴椿应下一声,忙“噔噔噔”跑出门去。
人吃五谷杂粮,不可能不生病,瞧病买药最是费钱,农家人看不起病都忍着,实在受不住了就采几把草药对付,快要见阎罗大仙了,才好想起来瞧个郎中。
村子里坐诊的郎中就一位,裴松说的“悬壶堂”听起来正儿八经,实则一户土院子,因着门楣处挂一张“悬壶济世”的老匾,逢人指路时多是用这老匾做标,一传十十传百,传多了就有了名号,叫成了“悬壶堂”。
坐镇的郎中行医数载,白不闭户、夜不掩窗,只要有人叩门,不管啥时辰都会出来看诊,倒也对得起匾额上的四个大字。
裴松将秦既白放回床上,蹲到地上给他穿鞋。
“嘎吱”一声响,老木柜门晃了晃,裴榕翻出件棉衣,也不知道穿了多少个年头,压在柜底久了成了薄薄的一片,抖一抖泛出一股刺鼻的霉味。
秦既白难受得厉害,仿佛在云里乘船渡江,头晕目眩地想吐。
裴松将人扶起来,汉子羸弱却实在难弄,东倒西歪的根本拽不住,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将棉衣扎紧实,却累得蹲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
裴榕搀他到边上坐着:“我来背吧。”
这时辰已经后半夜了,根本来不及借车,况且附近养牲口的人家都不近,来回一趟费脚程,不如直接背着走。
裴松摆摆手:“不用,背得动,哥就歇一会儿。”
裴榕沉默地没吭声,可等听见裴椿的声音时,他还是先一步弯腰躬身:“阿哥,扶一把。”
“我来我来。”秦既白是他给领回来的,亲都没成就添出一堆麻烦,裴松心里过意不去。
裴榕没动地方:“这一路这么长,不愁时候背。”
院子里火把一簇,衬得长夜黑压压的凉。
裴椿背着个小筐,里头装了替换火把的木棍,一葫芦瓢清水。
见人出来,她忙上前去,将怀里的布包塞给裴松:“阿哥。”
裴松在边上扶着人:“你拿着,哥一会儿得背人,再弄丢了。”
裴椿咬了下嘴唇,她有话想说,可也知道不是时候。
只将布包又塞回怀里,跟着俩人出了门。
长夜泼墨,万籁俱寂,燃烧的火焰在无边黑暗里轻轻跳动。
裴榕脊背弯曲地埋头往前走,秦既白烧得意识不清,连环住他颈子的力气也无,背上颠簸不舒服,又不知碰着了哪处伤口,他疼得一直呜咽,先是喊阿娘,到后头又开始喊“裴松。”
不是寻常“松哥”的叫法,裴松两个字在他烧得火热的喉咙里,一股子黏糊糊的味道。
裴松想像寻常时候一样笑骂他,说哎哟胆子挺大,都敢直呼名字了,可眼下却如何也说不出来。
见秦既白难受,他心里也跟着难受。
粗糙的大手在秦既白单薄的背上轻轻扶着,柔声哄他:“瞧了郎中就好了,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四人走走歇歇,快到半途的时候换作了裴松来背人。
手臂扣住秦既白的腿弯,裴松往上颠了颠:“你小子看着瘦,实际上挺沉啊。”
裴榕灌了口清水,伸手擦了把脑门儿上的汗:“阿哥你能成吗?要么还是我来。”
“能成。”
说话间,背后的手臂忽然环了上来,贴着他的喉结,火烫的一双手。
裴松偏过头,就见秦既白的脸正贴着他的颈子,呼出的热气一团,挠在皮肤上有些痒。
“松哥。”
“不叫裴松了?”裴松笑起来,“可抱紧了,掉下去我可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