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乔肆就已经卷好了一个鸭饼,咬下一大口后看向殷少觉,
“陛下不吃吗?”
殷少觉勾起唇角,“朕方才用过膳了,顺路过来看看你。”
一阵暖风拂过,扬起乔肆额角的发梢,将他的笑意也勾勒得生动明媚。
初夏时分,最是好风光。
望着这样的一幕,殷少觉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这样就好了。
前朝的事情他自有办法平定,身后的名望他也并不在意。
只要乔肆还愿意留在这里,还能像如今这般活着,在阳光下露出笑意——
“我吃好了。”
很快,只是匆忙吃了几口食物充饥,乔肆便放下了碗筷,擦了擦嘴,一屁股挪到他身侧坐着,从桌子下方拽住了殷少觉的袖子,轻轻晃了晃,笑盈盈道,
“陛下,商量个事呗?”
阳光下,乔肆微微歪着头,明晃晃的眼眸专注地望着殷少觉,无害的双眸眨了眨,配合着无比温软的声线、天生便精细如画的面容,仿佛撒娇般的模样足矣让任何一个人心神恍惚。
殷少觉微微屏息。
他从未见过乔肆流露出这般神情姿态。
第72章
殷少觉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瓷杯, 转向乔肆,
“什么事?”
“是关于晋王被杀一案,”
乔肆开口便直入正题, 轻声问道,“案子悬而未决,许多人都在等待一个结果, 陛下打算何时处置我?”
又是这个。
不久前, 殷少觉刚刚因为此事动了怒,险些处置了想要死谏的臣子, 好不容易才静下心来。
可偏偏乔肆也要和他聊这个。
“朕说过, ”
殷少觉话语微顿,并不想就此多谈,轻描淡写道,
“一切都会既往不咎,保你一世无忧。朕不会食言,至于其它的,你不必多余去烦心,交给朕来处理便可。”
“听起来,陛下真的是打算直接包庇我?”
“包庇?”
这样的字眼突然冒出, 令殷少觉仿佛被刺了一下,骤然抬眼看向乔肆, 见对方神情认真,不似玩笑,随即又挪开视线,嗤笑一声,
“乔肆,朕是要赦免你。”
“赦免……”
乔肆低声念着, 缓缓思索。
“晋王死有余辜,乔家也算是满门抄斩,如今你又连连立下大功,这件事也该过去了。”
殷少觉不愿多说,直接做出定论。
他提起这事便想起群臣的谏言,即便压着火气,语气中仍透露出几分不悦,
“你不必忧心这些,只管好好留在此处养病,其它的交给朕便好。”
“全都交给陛下,我只管好好活着,吃喝玩乐吗?”
明明是安抚的话语,明明是被庇护了,乔肆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望着殷少觉的面容,反而蹙起眉头,笑容也从嘴角淡去,
“陛下,我认为……这样不妥。”
“朕认为,这样很好。”
殷少觉转过脸,目光灼灼锁住乔肆,“这样一来,你便不必受苦,便能好好活下去,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
“可是……为什么别人就要杀人偿命,我就不用呢?”
乔肆低头喃喃,像是怎么也想不通。
【为什么呢?】
【只要能活着,便是好的吗?】
“够了。”
殷少觉打断他,声线陡然凌厉了几分,“难道你要朕直接将你交给刑部才能满意吗?乔肆,你就这么想死,就这么一日都不肯多活吗?!”
“我……!”
乔肆被他吓了一跳,倏然抬头,一下子变撞进了殷少觉的眼底,他的面上闪过慌张,下意识便反驳道,
“我不是想死!”
“那就别再说这样的话。”
殷少觉愠怒着站起身来,转身就要离开。
“陛下!”
乔肆连忙追了上去,从身后一把拉住殷少觉的手臂,因为脚下太匆忙,几乎整个人也扑上去。
他有些着急了,像是怕人真的生气离开,怕事情再无转圜,双手并用地抓着殷少觉的手臂,
“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寻死,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对,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我只是……”
殷少觉背对着他,停下了脚步。
他可以拒绝听下去的,乔肆的臂力很弱,一只手还带着伤,只要他想,他就能一走了之,哪怕乔肆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挡他。
正如当他决定做一件事时,当他当真动用皇权谋事,也无人可以抵挡。
他可以不听,也可以把乔肆关起来、藏起来,可以让所有胆敢有异议的人闭嘴,可以威慑天下。
但手臂上的温热体温透过衣袖,当乔肆急切地扑上来时,他却怎么也无法挪动一步了。
乔肆一直很努力。
如今是这样……过去也是如此,拼尽全力,不顾一切,他连性命都不顾,若是他执意要走,定然也不会顾及自己掌心的伤口。
他好不容易一日日盯着乔肆换药,愈合,好不容易看到那里的血痂一点点变小,看到那只手从无法动弹到能简单拿起勺子。
殷少觉像是僵在了原地,只留给乔肆一个背影,便已经用尽了克制的力量。
“陛下……”
乔肆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能在脑海中拼命措词,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陛下,我没有想死,我想活的,能和陛下回宫,我真的很开心。”
“我好像……我其实,很久以前就死了。”
“死掉之后,我就一直是行尸走肉,只靠仇恨吊着一口气,每一日都生不如死,是陛下……陛下把我从万劫不复的悬崖救了上来。”
“……”
殷少觉张了张口,却只觉得喉咙发紧,干涩的痛处自心底细细密密地蔓延上来,夺走了他的全部语言,他垂着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密不透风的自制力也碎出蛛网般的裂痕,连呼吸都带了颤动。
果然……果然是这样的。
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在怀疑乔肆的身世。
怀疑乔肆的来处,怀疑乔肆为何能知道那么那么多,直到最近,开始怀疑乔肆曾经死而复生。
直到如今,他才听到乔肆借着这样的话语亲口承认了死亡的经历。
乔肆是死过的,那绝对不是情至真切处的修辞那么简单,而是最朴素、字面意义上的死亡。
他想要抓住的……也从来不仅仅是即将坠崖的乔肆,而是全部。
但是还不够……
乔肆还是想要离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出尔反尔的。”
乔肆提到了悬崖,也提到了之前的事,自己也明白这样有多不讲道理。
明明不久前,他还亲口答应了殷少觉,会好好活下去,亲口说了愿意和他回宫。
但如今不过几日,他却反悔了。
他愧疚地为食言而道歉,眼底却依然带着迷茫,口中哑声喃喃,自言自语般对着殷少觉诉说着,
“我只是不明白,明明所有的敌人都倒下了,为什么陛下反而成了他人口中的昏君?”
【明明只要我也死掉,就能皆大欢喜了,却偏偏让我在这个时候得救,偏偏让我在这个时候感受到活着的幸福?】
“……我不要这样。”
【我也想自私地活着啊……】
“殷少觉,可是我不能这样自私地活着,”
乔肆说着,眼底又重新燃起了一股幽幽的火焰,迸发出坚定的意志,死死拽着殷少觉的衣袖,大声说道,
“我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报仇雪恨,是为了让世人都看到恶有恶报才坚持到现在的!我不在乎过程如何,不在乎自己是佞臣还是功臣,不在乎什么生死!我只要杀鸡儆猴,要用整个乔家的覆灭震慑所有心里有鬼的人!!”
“为了这一天,我已经付出太多太多努力了,我不能功亏一篑!”
“殷少觉,你看清楚,我是最大的佞臣啊!是我,我仗着陛下的宠信胡作非为、无法无天!”
他用力摇晃殷少觉的手臂,上前几步,直接绕到皇帝的面前,越是说下去,语气越是坚定,
“事到如今,我必须死!我若是不死,世人就再也不会对公道二字心怀敬畏!我不死,人们便只会知道得帝心者得天下,只会助长阿谀奉承、藐视律法的风气,再也无人会在意晋王是如何死有余辜、乔家如何罪该万死,再无人议论王公贵族犯法与庶民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