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惟熙颤抖着双唇道:“昨日……”
明明昨日她还进宫与赵祖母在慈宁宫一起用过了晚膳。还与她笑谈起哥哥的孩子久宝。并与她说起这一件事她的孙儿夜宁做得很好。
丁维接道:“昨夜晚些时候姑娘您离开慈宁宫时太皇太后还好好的,后半夜却被梦魇缠身,陛下当即召了御医来诊治,太皇太后却无论如何不清醒,只一直患着太祖皇帝的名讳。后来御医施了针陛下又亲自喂太皇太后喝了药这才安稳歇下。”
“谁想快过卯时殿内忽然传来了动静。奴才进去一瞧,竟是守夜的宫娥跪了一地,太皇太后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民间常服,手握着一根芙蓉花簪去了……”
说罢,丁维似想起一事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递给了秦维熙,并道:“秦姑娘,这是太皇太后七日前书写好的,要奴才在一个合适的时机给您。奴才还想着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时机,现在想来太皇太后是心里清楚知道自己快……”丁维说到此处忽然一声恸哭,一手拂袖遮在了眼上。
太皇太后大丧,举国皆哀。来往宫中的大臣门皆身袭缟素,并于棺椁面前哭临多日,直至四日后再受众卿三跪九拜。而民间也当即停祭祀、嫁娶,戏曲游乐百日。
秦惟熙的幼年时光说一句是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的也不为过。曾京师桃园八结义的每一个人都曾受过太皇太后的疼惜与关切。
但她身为前定国公,一国重臣之女,却无朝臣一般身兼官职可行三跪九拜之礼。也无为太皇太后送葬的机会,但有此幼年机遇,今帝因着自幼而始的兄妹情谊也定会为她破例而行。
但罗聆却在一日的深夜回府后与她语重心长地道:“小妹,今日兄长与阿珺私谈,赵祖母多日前对他有所交待,待有一日去时不让我们任何一人前去送葬。”
“阿珺说这是赵祖母唯一的一个遗愿。”
自那日兄妹二人入宫后,直到翌日天明秦惟熙才离宫回府。这两日也因骤闻太皇太后崩逝的罗老夫人重病缠身,衣不解带地在旁照料,未得以有空闲。
直到这日晚间罗聆归府,她才想起了丁维交给自己的那封信笺。
听雨轩内只点燃着一盏烛灯,灯火摇曳将此骤然在几日间消瘦下来的身影映在那面墙壁上。
她坐于书案前,从匣内取出了那封带有淡淡药香的信纸。
她所珍视的人在这多年间皆离她而去。
想到此她忽然想起了那抹身覆铠甲、手持长矛的身影,心头蓦地一紧。
而后她拿出那页纸张,白纸黑字,即使身在病榻中的赵祖母却仍然会写得一手力透纸背的好字。
她翻阅开来。
熙丫头,不要送葬不要为哀家流泪。芙城今已得见夫君仲亭,得见三两老友。此一生芙城与仲亭亏欠秦家良多,佩珍良多。若非佩珍所为,哀家早已与夫仲亭天人两隔。仲亭在位二十六载,这所得的二十六载光阴也是芙城偷来的。
哀家这一生并未做好一个母亲,也并未教导好一个孙女,也让她渐渐失去了本心,此乃哀家之过。
芙城已无颜见得老友。但在这几十载的岁月中,哀家也曾所得八个聪明伶俐的孙儿、孙女,此一生已无遗憾。
熙丫头,哀家身逝之日定会行国丧礼仪。但不要为哀家送葬,也不要遵守这些礼仪规章,与夜宁在所有至亲的祝愿下终成良缘。老身会在你们的天地为证中得见仲亭。
一滴清泪悄然滴于纸上,与墨融为一体。
秦惟熙很快起身又从身后的多宝格上取过那被璞娘在世上取了巾帕擦拭洁净的六角食盒,而后迅速地将它打了开来。
此食盒是当日她从霞光顶离去时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让宝珠交给她的。
板栗糕会随着时间坏掉,但那满满一盒子晶莹剔透的球状冰珠会永不腐坏。
秦惟熙一手盛起了数颗冰珠放在手心上,冷不防不断线的泪珠一颗颗滴在了匣盒内。
她当即取过了巾帕将匣盒里的冰珠一颗颗细心认真擦拭。却不经意间指腹触摸到一个不同于冰珠圆滑的物什。
秦惟熙随之一怔。而后她伸出手朝着盒内再而伸进了几分寻找着。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摊在了手心里,泪却已然模糊了面。
是那对耳珰。一只为金镶,一只为未镶金的碧玺耳铛。也寓意了女子从少女到女子时的完整一生。
但那个春日里她初回京师,在梁朗的加冠礼上,她亲眼而间垂悬在梁禧耳上的那抹绚烂光晕,再到后来的贞蕙生辰宴那幅耳铛也被丢入了金水河中。
不,并不会是后来赵祖母又遣了宫人去打捞寻回的。因为此食盒是早在她春日回京时便放在她身后那面多宝架上的。
秦惟熙浑身颤抖着,将那对碧玺耳环牢牢收于掌心,在温暖的烛火下一声声呜咽着。
春日三日才停,京师雨后初晴,但这个曾受大夏黎民百姓所爱戴的一国之母却永远离开了这片土地。
木童每每会带着秦惟熙前往京郊的古道亭一日复一日的等候,等候这十一年前那个春日在海子湖畔一别,带着她许下的心愿而去的“少年”将军凯旋而归。
京师雨季来临,春雨不断,秦惟熙却犹如那日初归京师般身陷在梦魇之中。
混沌中,她手提着一盏明灯站在了院中的那株葡萄树下,明明今夜是细雨霏霏时,可今日却天悬明月,春色撩人。
早已离她而去的父亲与母亲坐在那株葡萄树下的石凳上背对着她仰首望月,她正要提着那盏明灯探过细看,面前忽然闪过一道青玉色的身影。
月光下少年芝兰玉树,笑如朗月。
“小妹,快来吃葡萄,母亲给我们剥了葡萄吃。”
是哥哥!
她当即唤了一声,而哥哥烁光只站在葡萄树下朝她笑着摆手。
她正欲走过,却有一道小小的身影扑在了她的怀中,一抬头却是玉雪可爱的罗家小星。
“阿姊——”罗家小星冲着她甜甜地笑。
她再要借着这片夜光与手里的明灯细瞧,眼前却忽然白茫茫一片,不似人间亦不似黄泉路。而似往生的极乐净土。
面前缓缓几道身影走过,是她的至亲而来。
璞娘再不是那身血衣,正手中挥着一把她在新岁上买来的绢扇,似在杏花春雨的江南,花树香浓下给她轻送着微风。
而父亲在一旁也同样看着她笑:“儿。父心甚慰。我的乖女儿如今已长大了。但为父与我儿只堪堪得八载父女情。前三十载为父只做好了一个夫婿的角色却未曾做好一个父亲的角色。让吾儿此生一个人撑起此间的重任。”
“那个臭小子送来的酒,嗯……为父收到了。”面前的父亲依旧如她当年前往江南离京时的那副俊容。而父亲说到此处似沉思了一刻,许久他又垂眸笑笑:“为父就认下他这个女婿吧。”
她笑得柔和,眼眸弯弯,眸中蕴含着泪水。母亲只柔和万分地抚摸着她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
“吾儿所遇良缘,娘再无遗憾。”
而已身逝多年的祖父与祖母也在这时自远方而来,慈和地与她道:“乖孙女,你做得很好。”
白茫茫一片大雾似渐渐散去,但此刻那些得已在梦中所见的身影也在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双臂一拥想将那片光影里日思夜想的影子双双拥入在怀中却扑得个空。
一抬头却对上了一张笑如朗月,英俊潇洒的面容。
“哥哥——”她再一次呼唤。
哥哥烁光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小妹,此生能与你兄妹一场,为兄足矣。”
混沌归去,大梦初醒,天光已然一片大亮。
泪打湿了枕,流淌在她不知何时已握在掌心里的一双夜明珠。
奉画听t见里间的响动推门进来见她就寝时所穿的里衣已然湿透,忙为她打了热水沐浴。
“今日雨停了,小姐怎么又梦魇了?”
“不,这不是梦魇。”秦惟熙道。
一番沐浴梳洗过后,她带着一头湿淋淋的发坐在了铜镜前也未让奉画在旁服侍。只自取过巾帕想擦拭一番,锃亮的铜镜中却忽然出现一道身影,身覆着盔甲,顷刻取过她手中的巾帕为她轻柔擦拭了起来。
“褚夜宁!”
秦惟熙蓦地转过了身。
“四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再唤了一声,而后朝着他全身看去。
还是离开时的样子,不曾伤及一分,毫发无损。
秦惟熙当即扑了过去双臂环在他的颈间,而后又在他的嘴唇留下一吻。
褚夜宁低低一笑,轻声道:“脏。”
“一路急着赶回,很久没有沐浴了。”
但怀中的姑娘却道:“褚夜宁,我喜欢。那就一起脏好了。”又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有没有先去过宫里?五哥这些时日很担心你。还有……”
她是想说赵祖母。
褚夜宁闻言再是一笑:“我知道。四哥都知道。”
他转眸看向窗外的晴空,忽然伸出手将她打横抱起:“雨停了。去我们的陶然居,待会儿到了让你亲个够……”
*
宁静的小小村落中,一辆带有褚字明灯的华贵马车缓缓而停。而后跃下一玄衣朗目俊秀的青年。青年落地后又很快回身,一双星眸柔情万分地看着从马车内探出一抹身影的姑娘,而后一手牵过。
不多时,二人一同走向了那片遮掩在葱葱郁郁的树木后,一座古朴的木屋。
靖宁侯爷自剿匪归来风尘仆仆入宫一趟也未接受新帝的嘉奖便再无了踪影。很快有看起热闹的朝臣又亲眼所见靖宁侯府并罗府、秦家的一干人等又相继前往了京郊安宁镇。
有人道:“这靖宁侯夜放着偌大的侯府不住去那荒村做甚?这进进出出的还要上早朝、处理公务,也不嫌烦?怪哉怪哉。”
户部尚书听罢凑上前来笑笑:“做他想做的事。”
因太皇太后丧,罗家老夫人与萧家老太爷这两个主心骨在问过两个孩子的意见,便选择了在此村落中,简单办起了婚事。
待良缘圆满落幕,大家伙儿聚在一起简简单单的吃过饭,这罗家一行人还有萧氏外祖便要启程家,吃完饭他们启程回江南了。
两个自幼年看到大的孩子经幼年失怙能相依相偎走到一起,已历经了漫长的十年久,众人便都依起他们的心思,脱去那些繁文缛节。
而碧潭与夏至本意是要随着罗家萧家一行人重回江南到小山村,他们的小家。秦惟熙将当日在秦家老宅那张木匣里所放母亲给她的十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给了夏至二人。
碧潭夏至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收。秦惟熙看着已为人妇的夏至目露欣慰却也有不舍:“木童子今在我的身边,我还有机会再给他们。但是此一别我们不知何时会再见,阿夏,你我主仆一场却亦为姐妹,定要收下我予你而人的祝愿。”
但最后却不知为何小夫妻二人竟选择留在了侯府。
夏至后来红着一双眼与她道:“如今奉画在国公府,奴婢与碧潭想着还能走哪去,小姐身边已经没有个贴心服侍的了。”
秦惟熙说:“我如何要服侍?你只管与碧潭回到江南。”
夏至却坚决道:“大家伙都在这儿,这就是夏至的家。”
至于木童与子今,秦维熙的本意则是让他们去过自己想过的小日子,或是携手走遍天下,不必留在京城。并将这些年为寻卢虞而开的茶馆酒肆,由子今带回来的盈利皆给了他们二人。
但二人却执意选择留在侯府护她周全,秦惟熙望着木童那双坚决的双目,又问起他二人可选了吉日,子今闻言面上一红,只道:“定要在姑娘后面,还未想好。”
*
暮色黄昏。
褚、秦、罗三世族并徐林周全康氏、萧家等人与三宅邸的一干随从都在此朝着那片流光溢彩中,一双身着大红锦袍与嫁衣的璧人看去。
金丝凤冠,大红锦缎,红唇点绛,珠翠满头。
这是他为她特地请了苏州心灵手巧的绣娘、织娘量身定做的嫁衣。
曾一身罗裳,明眸皓齿,在夕阳下的宫墙中要他一定要为她撑腰的小姑娘如今就站在她的面前。
年少一诺,炽热纯粹。
“四哥,将来我若嫁人,你也要为我撑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