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岑如裹紧被子,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窗外仍旧灰蒙一片,竟是下起冬雨。
程阿姨坐在床边,用毛巾给他擦手,然后对上那双黑亮的眼睛。
她焦急道:“醒了?嗓子痛不痛?头晕不晕?”
宋岑如愣愣地看着,身上火燎似的,他很熟悉这种感觉,发烧了。
“李医生已经看过,打了针开了药,但你现在胃里没东西还不能喝,”程阿姨蹙着眉,“已经中午啦,等下我去给你看看粥熬好没有,你先告诉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脑袋、喉咙、后背,哪里都不舒服,免疫系统正疯狂的与病毒厮杀,疼得像灼化一般,炙红了他的脸蛋。
这一烧,不晓得程阿姨会不会挨骂,虽然父母不会直说,但可能会扣掉她的工资。
宋岑如刚才瞥见她眉毛用力拧在一起,紧张坏了。
他轻摇了下头,眸子水洇洇的,声音发哑:“对不起,阿姨。”
程阿姨一愣,半晌反应过来。
她拨开宋岑如湿答答的刘海,心底也不落忍,说话都轻了些:“饿不饿?我去给你端饭过来,咱们吃完喝药。”
宋岑如眼皮像有千钧重,他奋力睁着,嗯了一声。
程阿姨出去了。
宋岑如盯着天花板,目眩神晕。其实他有些兴奋的,发烧的话,说不定等下能见到爸妈。他眨眨眼,努力保持清醒,怕又错过什么。
不多时,门口传来轻响,一颗滚圆的脑袋冒了出来。宋溟如蹑手蹑脚进来,同弟弟比了个手势,“嘘——”
宋岑如扬起眉毛,心底轻快地叫了句,哥哥!
对方关上门,小步踱过来,惊讶道:“脸怎么这样红?”他伸掌贴住宋岑如的额头,“你发烧了?”
宋岑如点头,忽然就想起昨日未被履行的约定,眼梢顿时耷拉下来,然后赌气似的转身,钻进被子里。
“嗳、你这是生我的气?”宋溟如笑着,在被子上拍了拍,“那也不用这样蒙进去,不难受么。”
宋岑如鼻息灼痛人中,烫得要命,被子里更如火炉一般,怎会不难受。可他钻都钻了,再出去多没面子,只能强忍不适,把被子攥得更紧。
就不出去,说什么都不出去。
反正也没人惦记,那当我不存在好了!
“哎——怎么办啊,我们阿竹生气了呀!”宋溟如长叹一声,别开脸,眼珠却瞟着床上那团小鼓包,煞有介事道,“那我这个小飞侠的徽章,只好送给同学了。”
徽章?什么徽章?小飞侠又是什么?
宋岑如侧过耳朵,恨不得在被子外头长出俩眼睛。
他哥在床边继续道:“可惜喽,别人找我讨,我还舍不得,没想到阿竹居然不要。”
宋溟如打量着,就见被子里的小鼓包,慢悠悠地挪......挪......挪到床沿边上,先探出蓬软乱糟的发顶,然后是一双晶亮黝黑的眼睛。
“嗯?要不要的?”宋溟如笑着,冲他晃晃手里的金属片。
宋岑如下半张脸闷在被子里,声如蚊蚋:“......我先看看。”
那是很精致的一枚异形徽章,身着绿衣尖帽的红发少年张扬着双臂,脚下拖着长长的星尾。宋岑如不认识,没见过,但这是哥哥给的。
他眼底冒出一点雀跃,脸上却板着,“哪里来的呀......”
“买的呀。”宋溟如说,“昨天看的话剧就是小飞侠,他叫彼得潘,住在梦幻岛上,会用魔法,还会飞。”
说罢,又收敛神色,挠了挠脖子,“我昨天本来是要找你,但咱妈一说话剧,就给忘了......唉你知道我学校很多作业的,看完还得写篇周记,不是故意落下你的。”
宋岑如握着徽章,没说话。
“还在生气?”宋溟如小声道,“你要再生气,病好得更慢。爸妈说后天咱们就回苏城过元旦,要去城隍庙上香,你要是一直不好,那就去不了了。”
“不、不会。”宋岑如睫毛颤了下,紧忙道,“我很快就好的。”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
程阿姨端着餐盘立在那儿,宋文景的声音也从楼下传过来,她在找宋溟如。
“唉哟,阿浪在这儿呢!”程阿姨回头喊了句。
看见母亲匆匆上楼,宋岑如一骨碌爬起来,走廊灌进来的凉风刺得皮肤发痛,也顾不上滑落的被子,他扬起声调:“妈妈。”
“嗯,药吃过了么。”宋文景站在床边,目光却粘在他哥身上。
宋岑如茫然了会儿,不确定她在跟谁说话,直到对方转过脸,他才一怔,摇头道:“阿姨说,吃完饭再吃药。”
“小孩子肠胃脆,垫点儿东西才好消化。”程阿姨在一旁支起小饭桌,把碗筷都摆上。
“嗯。”宋文景看着他,“那就先吃饭吧,有什么不舒服跟阿姨说。”
“跟我说也可以呀,”宋溟如扒在床边,笑嘻嘻道,“我给你讲小飞侠的故事。”
母亲皱起眉,把他拽到身后,“刚才喊你半天怎么不应声?你爸还在楼下等你,不是要写科学作业吗?”
“也不急么,可以明天写。”宋溟如觍着脸,讨价还价,“我都好久没跟阿竹说话了。”
“那等他病好再说,”母亲的揽住宋溟如的肩,往门口去,“现在别在这儿待着,吵你弟弟休息。”
是这样吗?
真的是怕哥哥吵到自己吗?
其实有些话不管说不说、怎么说、用什么方式说,宋岑如都是明白的。他习惯从语气神情和小动作里辨别字句背后的意味,做出合时宜的表现。
比如现在,母亲搂着哥哥走出房门,亲昵的拍了拍他的背,两人不知聊到什么,一齐笑了。
宋岑如很少看到母亲笑的,至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
“阿竹,”宋文景的声音悠悠荡荡,仍旧没有看他,“听阿姨的话。”
宋岑如垂下眼,从鼻子里哝出一声“嗯”。
片刻后,门重新关好。
程阿姨布置完小饭桌回头一瞅,连连惊呼:“我滴个乖乖——被子别掀开了呀!”
......
今天是去城隍庙上香的日子。
每年临近元旦的时候,他们就会回到苏城老宅,和亲戚见面,吃家宴,再等着过春节。
宋溟如是个特别招人喜欢的性格,也喜欢热闹,而宋岑如对此的期待都落在可以出门这件事上。
窗外人山人海,大排长龙,各色羽绒棉袄挤在一块,往远看,又都是乌泱乌泱的后脑勺。宋岑如难得有这么兴奋的时候,但也因为兴奋,一下就出了岔子。
他记得,当时庙里人多的没法下脚,走路都得前鼻子碰人后脊梁,靠蹭。
最后那个环节,得由作为长子的宋溟如和父母单独去上香,做祈福仪式,他和一众亲戚就在外头等。
哥哥向他嘱咐,千万别乱走,就在角落里站着,很快出来找你。
宋岑如用力一点头,就在他哥指的地方,蹲下了。
那天在外头等着的,其实不止他一个,还有家里一堆叔叔婶婶、堂哥堂姐什么的。
不过他年纪最小,身体又差,还是被“供”起来养的琉璃金疙瘩,常被人嫌娇气,除了宋溟如,就没人乐意跟他玩儿。
而那些孩子,却比宋岑如顽皮得多,一不留神就窜进人堆里消失不见,吓得叔婶四处捉人。
他本分守在原地,只盯着宋溟如进去的那扇门,可谁想再一回头,却是一个熟脸也见不着了。
“这孩子还是不机灵,怎么不知道吭声呢?”饭局上,爷爷是这么说的,“得亏溟如最后发现了,不然怎么办!”
那日,宋岑如一直等到深夜,等到凌晨,等到新年的烟火在头顶绽放,才终于在憧憧人影中等来返程接他的司机。
“你在这儿啊!”司机说。
是啊,我在这儿。
是有什么急事才没来得及告诉我你们早就回去,还是又把我忘了?
他知道应该求助庙里的工作人员,也可以找警察。但为什么不呢?
或许是钻了什么牛角尖,所以偏执地,想用这种方式来确认自己是否足够重要。
钟声敲响,灯火映亮眸子,照出熠熠生辉的神采。
宋岑如提起颤抖的嘴角,冲司机露出一个笑模样,“新年快乐,叔叔。”
难得糊涂。
这是宋岑如后来常写的一副字。
对于他来讲,不是继承人没关系,不是父母最喜欢的,也没关系。
但难道连多一点点的关心,都再分不出来了么?
五岁半那年,宋岑如身体终于好了些。
那个夏天,他等宋溟如放暑假,一起学了游泳,又约定好寒假,一起回老宅放烟花。
再有半年多,宋岑如也该上学了,他跟哥哥在院子里,一人拿一把烟花棒,边玩边听对方说学校里的故事。
结果就这时,忽然起了阵风,他哥手里那根烟花棒的火星控制不住,直往脸上跳,宋溟如一挥手,打翻了点火的油灯笼,一下就给宋岑如头发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