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在房里看书么,怎么就到这来了!”女人是照顾宋岑如起居的阿姨,姓程,不是本家带过来的,就是当地寻的一位保姆。
她眉心挤出两道沟,嘴角紧绷,“不冷啊?”
宋岑如嗫嚅道:“屋里有点闷。”
“那你跟我讲嘛,”程阿姨道,又抓着他的手,把残留的谷子拍掉,“你感冒没好,这到处都是细菌!到时候你爸妈回来又要说我。”
宋岑如眼眸低垂,没说话。
“走。进屋去。”程阿姨拉着他,回头又挥两下胳膊,要把留在围墙上的一排小鸟也驱走。
“不、不赶它们。”宋岑如仰头道,“它们吃完就走了。”有些不耐寒的鸟为了过冬或许还要往南,甚至飞到地球另一端去,现在不吃,可能半路就会饿死。
程阿姨一撇嘴:“会留鸟屎,到时候不好弄。”她蹲下身,拢了拢宋岑如的衣领,又点点他的脸蛋,“你看看你,风一吹就红,别在外头玩这个。等过两天,你哥哥就放寒假回来了,你跟他玩。”
程阿姨抄起墙边扫帚,横扫过去——鸟群簌簌飞走,这次是真飞远了,在宋岑如瞳膜上留下的几道浅痕,转瞬消散。
进到房间,程阿姨又慌忙出去。宋岑如扒在顶楼窗户边,把着护栏,视线跟随着她的背影回到方才的围墙下。
那一地谷子还剩下的三分之二,全被扫进簸箕,倒了。
宋岑如垂下眼,摸摸衣兜,空的。程阿姨给掏得干干净净。
他回到书桌前,叹了口气。
他是个早产儿,身体素质差,三天两头感冒发烧,所以经常只能待在屋里,通过一扇窗户看着外面。
家里的阿姨们总说,他是小金疙瘩,吹不得风、淋不得雨,连早教都是专门请的老师来家上课,跟一般孩子相比,他是顶顶幸福的。
而在这个语境里,似乎不包括他的哥哥,宋溟如。
他哥比他大七岁,早就是上学念书的年纪,别人还在做算数、读唐诗,他哥已经拿着爸妈给的钱开始琢磨该怎么做生意了。
宋岑如不用。
宋岑如只要乖乖待在家,享受就可以。
可什么是享受呢?
宋岑如不明白,程阿姨说有些地方的人可能连饭都吃不饱,而他一顿就能花掉她家儿子两周的伙食费,更别提每月还要打的营养针,比她半年的工资都贵。
他觉得惶恐,就说那不要了。
程阿姨便笑,说:傻呀小阿竹,你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好多人求都求不来!
宋岑如没吭声了,只是垂着头。
“享受”这二字,似乎是很沉重的。时常让他觉得背上压着一座大山,可这样的分量,竟是许多人向往的么?
他想不清楚,摇摇脑袋从思绪中抽身,眼下要紧的事,应该是他哥哥快放寒假了。
哥哥回来,爸妈也会回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两者总是同时出现和离开,但只要想到他们,总是能让他开心不少的。
那天晨起,宋岑如在书房写字,老师布置下来的功课是写满两厚沓的“一”,成年人都会觉得枯燥的内容,他个小豆丁儿竟能沉得下来。
临近晌午,太阳斜斜射进窗户。宋岑如搁了笔,端详起这张字,隐隐嗅见墨水的竹药香。
味道是很好闻的,不过,他感冒未愈,阳光一刺,打了个喷嚏。
坐在一旁的程阿姨从瞌睡里惊醒,忙不迭要给他量体温。然而,还没翻出温度计,外头就传来汽车的动静,宋岑如眼睛一亮——哥哥回来了!
他一路跑出门,程阿姨在后头紧跟着,慌道:“慢点慢点!小心要摔跤的!”
宋岑如这会儿忘了形,掩不住欣喜的,步子哒哒转下楼梯,穿过前堂,隔着花园远远瞧见他哥哥的身影。
大门口那儿,宋溟如甩开书包,蹲下,冲他张开臂膀,“阿竹!”
宋岑如飞奔过去,撞在他怀里,“哥!”他喊了句。
“欸!你劲儿真大!”宋溟如大笑道,紧箍着他的后背,揉了揉脑袋。
宋岑如眼眶泛热,把脸埋在对方身上吸了吸鼻子。
已经半年没看到宋溟如了,往常他哥都住校的,想见一面,实在很难。
紧接着,他听见高跟踩在路面的声响,视野里出现一双驼色尖头靴,然后是另一双锃亮的皮鞋。
宋岑如扬起笑脸,正要与父母打招呼,却被率先打断。
“程姐,”母亲目光直追他身后,“怎么让他出来了。”
“怪我怪我,”程阿姨迈着小碎步,两手紧扣在身前,讪笑道,“阿竹长高了,现在都追不上了。”
“你长高了?”宋溟如倒是欣喜,抓着弟弟的肩膀上下打量,“喔......好像还真的有一点,去年你才到我这儿呢!”
他起身,在腰腹比划了下,又道:“让我掂掂,重了没有?”
宋岑如下意识的,抻扬起胳膊。
“你弟弟感冒没好,”谢珏突然说,“让他先回屋吧。”
“......”宋岑如默了默,手指蜷缩起来。
“又感冒?”宋溟如看着他,调笑道,“你这小脆芽,怎么光长个子不长免疫力,是不是饭吃少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见过几次医生。”
宋岑如抿着嘴,只小心翼翼地瞟着,看了眼哥哥,又扫一眼妈妈,然后缓缓把手放了下来。
他妈妈上前扶住宋溟如的肩,往后拽了半步。
“哎我来吧!我带他回去。”程阿姨走近,把宋岑如抱起来,“他们刚回来还要休息,咱们先吃饭,吃完了再跟哥哥玩啊。”
宋岑如懦懦地点头,目光还留在他哥那儿。
对方跟他眨眼,打了个信号,大概就是饭后去找他的意思。
宋岑如很轻地,又点了点,回到房间乖乖等着。
他的餐食和家里人不太一样,由营养师专门调配,算好剂量。
按照李医生的说法是,在子宫里发育就差了些,想完全养好身体,只能靠各项指标恢复正常后,再慢慢锻炼。
可生在这样富足的家庭,怎的哥哥身强体壮,就他天生体弱?
宋文景怀上他就是个意外,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针下去,竟是打也打不掉,还险些害掉母亲性命。
爷爷说,生都生了,还能塞回去不成?咱家又不缺钱,万一连孩子都顾不好,岂不是让别人看笑话。
有些事,碍于年纪太小,宋岑如不一定听得明白,但那双眼却亮得惊人。他隐约感受得到,自己是个计划之外的产物,没法和备受期待而降临的哥哥相比。
所以,他其实很清楚父母最喜欢的不是他,也知道自己做不了家族继承人。
第二点,从上次家宴就看得出来。
那天,爷爷向孩子们问了个问题:如果你有一只养了许多年的狗,有天突然咬了你一口,你要你怎么办?
堂哥说狠狠教训一顿,然后丢出去。
宋溟如说,打一下就好了嘛,知道疼就不敢咬了。
爷爷又问,那如果打完还咬呢?
他哥说,不养了呀,或者送到训犬师那去,然后再买一只,还有其他狗狗的。
爷爷当时笑了笑,又看向他,你呢阿竹?
宋岑如沉默许久,小声问:它为什么要咬我?
二伯在一旁插话,咬就是咬了么,为什么要在意为什么。
他蹙起眉,为什么不在意......它可能生病了,不舒服,很难受的时候就会这样。
宋岑如这回答,惹来众人大笑,只有哥哥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我们阿竹心地好着呢!
大概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宋岑如就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性格太彪、太软,都做不了这个继承人。
可做不了又怎么样?
他本来也不是很感兴趣,比起那些复杂的事情,他更喜欢简简单单的写字看书。
于是吃过饭,宋岑如就拾了一本书,边看边等着哥哥来找。
只不过他的耐心没有上午充足,每翻三页就问上一句:哥哥吃好没有?
程阿姨就回:还得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会儿?
宋岑如忍着性子,又等了等……可直到他把这本书翻完、看困了、睡过一觉再醒来,都没见到人影。
他穿上外套,下楼一看,父母竟然已经带着哥哥出门了。
程阿姨说,他们是去看话剧,他哥哥学校布置的的寒假活动作业之一。
宋岑如当时扒着门框,心底生出许多心思来……哥哥去看话剧了,那我呢?怎么也不叫一声,不问一问呢?
夜晚,寒风猎猎作响,房门一直都是紧闭的,宋岑如盯着窗外影影绰绰的樟树叶,看它们忽左,忽右,依傍不住的,便会脱离茎脉卷上天去。
他能听见门外,长长楼道里回荡起幽深尖利的风嚎,好像每一声都在唤他出去,和那片飞舞的叶子一样,融到深深的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