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把她闷坏,谢澄凑过去扯开毛毯,自己顺势背靠窗坐下,挡住了正午的阳光。
南星笑笑,毫无顾忌道:“廉贞说:天下失序,其根源在仙门,因为仙永远是人,而非神。”
由神眷者组成的仙门归根结底就是修炼仙法的人,他们跟人一样有七情六欲,难逃生老病死,不像真正的神明般寿与天齐、无情无欲,可以做到绝对的公正公平,静默地守着三界,千万年不改。
最好的例子就是两百年前皇甫王朝因仙门干预而覆灭。皇室灭亡,人间再无帝王、官僚、律法,一切的基本运转只能靠州主与仙门监人宗。
这太矛盾了,仙门不能插手人间事,却有“监人宗”的存在,但因这顺其自然的理念,监人宗名存实亡。
——仙不是神,却要仿照神明处事,是人,却又要抑制人性远离人世。
在廉贞、南星、以致所有北斗中人看来,这就是三界秩序混乱不堪的本源。
谢澄陷入沉思。
“所以,你想怎么做?扶持一位凡人,让他登基称帝复辟王朝?还是……灭了仙门?”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会拦。
前者是廉贞的想法,后者是召阳的主张,南星一个也不赞同。
她双手撑在棋盘上,冲谢澄招招手,后者起身凑近,耳边传来她清浅的呼吸声,和一句带着笑意,似玩笑话,却无比清晰的话语。
“我要仙门,到人间来。”
谢澄先是松了口气,庆幸她没有选择那两条更为极端的道路,但与此同时,新的一口气又提起来。
说实话,这设想惊世骇俗,也没比另外两个好哪里去。
王朝仅仅灭亡百年,想要复辟已很不易,仙门可是整整存在千年,一直高悬在天外天,与世隔绝,让仙门到人间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南星说服不了谢澄,谢澄也不敢游说南星,俩人谁也不肯妥协。
谢澄状作无事地继续剥橘子,将剔除橘络的橙黄果肉递给南星,南星没接,他面上不显,心里却再次忐忑起来。
她生气了?她又要走吗?她会因为北斗与仙门的事情跟他分道扬镳吗?
橘汁在口中爆开,剔除了橘络的果肉只剩下清甜,谢澄却越品越苦。到最后,他几乎要被南星从身心极致亲密到情绪漠然的转变逼疯,几乎要背叛自己坚守的道义在这件事上妥协,南星却突然起身,推开花窗喊裕奴。
听见南星的召唤,正在吃饭的小裕奴丢开肉块,几息就从花圃跑来,从窗口窜进南星怀里,眷恋地蹭了蹭,翻肚皮打滚儿。
南星知道谢澄不会轻易松口,也明白只要她用自己当筹码来胁迫,谢澄一定会答应,但她不愿意。
旁人她可以用阴谋诡计,可以不择手段将对方拉入自己的阵营,但对于谢澄,南星固执地希望他发自内心认可自己的道,而不是受情所迫,被逼无奈。
她愿意多给他一点耐心,来换取一个最好的结果。
南星眸光轻闪,挠着雪虎的下巴,头也不抬道:“你光自己吃,都不知道喂我。”
闻言,谢澄如蒙大赦,端着果盘挪过来,将人捞进怀里,学着讨好卖乖的雪虎,也在她柔软的颈间蹭了蹭。
南星给裕奴梳毛,谢澄就在旁给她喂橘子,心中的恐慌却未有半分消解。
“一直盯着我看,想吃啊?”南星睨他一眼。
谢澄还真就捏住她后颈来吃。
他迫切地想要确认些什么,南星亦是如此。雪虎再次被绝情地扫地出门,日头正烈,离入夜还远,两人就在铺满碎金的长榻上,深刻地探讨了一番昨夜初见成效的功法。
一炷香后,天色骤变,乌云被狂风漫卷,两柱跟水缸差不多粗的天雷直直劈进阆风院,花圃中的垂丝海棠与照殿朱榴尽数枯竭,又很快重现生机,甚至还沾染了几缕灵气。
天外天太湖中的青云碑破水而出,南星与谢澄的名字赫然添进榜首之列,并肩而立。
那是只有步入生死境的仙士才能获得的殊荣,入生死境,人人都得称一声“尊者”,南星虽然被仙首令除名,却还是仙士,仍在青云碑法则覆盖之下。
两人同时到生死境的消息很快传遍仙门。
谢澄因此又被谢恕好生骂了一通。
“你,你二人明知自己快到生死境,干嘛还要……唉!现在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南星跟你在一起,你赶紧带着她,有多远滚多远,滚蛋!再不滚来不及了。”
刚挨完谢恕的骂,回房又被南星踹了一脚。
“青云碑还会显示我的名字,你怎么不说!”南星神态餍足,乃至于这怒气显得有些过河拆桥。
可她真的快气死了。
突破生死境本就难如登天,俩人还同时突破?根本没这么巧x的事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刚在和谢澄双、修。
南星神色冷如霜,气得提剑要砍他:“谢澄!我的一世英名都被你毁了。”
谢澄躺在床上,笑得肩膀颤个不停。
他眼中许久未见的、独属少年人的春风得意,令南星微怔:“还笑,你小心那些老顽固来找你麻烦,说你自甘堕落,跟我纠缠不清。”
谢澄头抵在她小腹上,语气含笑道:“无凭无据的事情,谁也没法摊明,再说了,坏人姻缘可是要损功德的,他们最多背地里骂我几句,不痛不痒。”
南星不乐意了:“谁敢骂你,你就把他们名字写下来,用照妖镜传画给我,我给他们找点事干,省得一天到晚盯着别人的房中事。”
谢澄低低应了声“好”。
虽然他肯定不会这样做,但这说明南星很在乎他,她的回应,她的在意,她主动提出用照妖镜跟他保持联系,都足以让他沉溺,沉溺到过了许久,谢澄才反应过来南星的言下之意。
“你要走了?”他问。
南星轻轻颔首。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谢澄笑得这么开怀放松,一时间,还真有些舍不得他。
谢澄接受现实,垂眸道:“好,我送你去边境,记得保持联系。”
话说得坦然,环在腰间的手却不肯撒。
南星:“……”
她深思熟虑片刻,觉得此刻是说服谢澄的良机,于是顺水推舟道:“舍不得我?”
谢澄沉默不语。
“不说话当你默认了。”南星轻抚他疏朗的眉眼,邀请道:“既然舍不得,就跟我一起去吧。”
松雪院中,谢恕一口茶水喷出:“你说他干嘛去了?陪南星祭祖?!她拜沈留清还是……”
谢羽廷拱手道:“都不是,是南星师姐在人间的养父母,已去世多年。”
谢恕感觉丢掉的魂儿又回来了,在人间就好,总比被拐去南海拜白泽族的祖先好,否则他真是无颜见列祖列宗了,这叫什么事啊。
可能是原本的猜想太糟糕,以至于谢恕很轻易接受了谢澄陪南星祭祖的行为。
又拉着谢羽廷再三打量,问他:“你没心上人吧?”
谢羽廷额角一跳:“回禀尊者,并无。”
谢恕很欣慰,别的不说,对于谢澄挑选继承人的眼光,他还是很满意的。谢羽廷是谢恕亲弟弟的独孙,天赋好,人勤奋,还无心情爱,不像他的儿孙那般为情乱智。
谢恕拉过谢羽廷,开始考校:“来,你先给我背背祖训。”
谢羽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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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南星被谢澄拐回瀛洲,舟岱每天雷打不动跑去廉贞面前,顶着一张死倔死倔的脸问:“什么时候去接老大?”
廉贞每天都耐心回答。
“老大自有分寸。”
“老大心里有数。”
“老大谋而后动。”
一连敷衍三日,舟岱不再信廉贞的鬼话,想自己去瀛洲找人,结果刚踏入寒州就被拘仙署的人发现,险些没走掉。
但这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舟岱带回来一个消息。
——南星到生死境了。
这对北斗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世间生死境的强者屈指可数,刨除药王谷那位没有战斗力医修,还有花重谷的隐世大能,满打满算不超过五个人,而他们的月主年纪轻轻竟能跻身其中。
北斗中人都欢呼雀跃,武曲更是高兴地到处抱人转圈,廉贞倒坐怀不乱,平静道:“谢澄和老大同时破境,两方还在均势,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别得意忘形。”
武曲努力动了动脑子,对这种泼冷水的行为表示不满:“你可闭嘴吧。”
等赶走武曲和舟岱,廉贞独自坐在近水台中,为自己热了一壶好酒。
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白净的面庞慢慢被烈酒烧红,胸腔中堵塞多年的那股郁气尽数消散,廉贞没忍住握拳捶向桌面,生平第一次畅快到无声大笑。
好!真是太好了!原本他还觉得月主的想法太大胆,也太狂妄,如今却觉得还能更大胆,他当年抛家舍业,跟着月主一路摸爬滚打,就是为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