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古血铜花 > 第129章
  说罢,没等回答,他心中已涌现出不好的直觉:因为奉仞的面色并非预料之中那样,反而流露出些许古怪的平静,那双湛然的眼自初见时,便清如明镜,毫无畏缩之色。对奉仞来说,忠君犹如使命,可他面临当众揭发,竟没有闪烁之态,难道他早已坦然相告姬慈?
  不,不,以姬慈的心性,若得知奉仞的身世,必不会用奉仞。
  他知道,奉仞当然不会去杀任长羁,符无华以此事挑拨几人,实则拖延时间,等待雨落火灭,看天色,至多还有一炷香。
  符无华还未想通,解碧天忽然笑了笑:“国师大人,你说什么呢?难道不是你才是那后代么?”
  这句话他又刚好用上了内力,声音传荡在坛场之外,因方才任长羁惊天动地的一番话,许多大臣不愿离开,被禁军围护在外头,解碧天的话清清楚楚,一时间连喧嚷之音都消失殆尽,整个坛场鸦雀无声。
  如果不是前朝皇室后代,那些余孽势力怎么会忍辱负重,栽培他潜入大衍之中?奉家百年世族,又怎么会有一个姜太子遗孤?姬慈疑心病之重,怎么会反过来相信他们?
  是啊……所有能证明真相的东西,都被埋葬在了地底,谁能找到巨大谎言之中的真相?
  只要逼符无华动手挟持太子姬慈,那么他们就是忠臣,而符无华才是逆贼。
  符无华神色沉冷下来,那双眼珠黑得渗出,仿佛在微微扩大,占据过多的眼白。奉仞终于觉得为何总觉得他这双眼奇怪,如今看来,只因符无华的眼,太像一双死人的眼睛。
  解碧天却像没见到那阴云摧城的脸色,继续悠然道:“我和辟乱盟倒没什么关系,谁当皇帝对我来说都没关系。只是,不久前差点被太子害死在那遗址里头,我素来睚眦必报,若不能亲手杀他,我实在不痛快。国师大人,你让我亲手杀了太子,我就帮你杀了任长羁,怎么样?”
  符无华沉默一会,道:“像你这种出尔反尔的人,我为什么要相信?”
  “那你要怎么相信我?”
  解碧天手中长刀一转,身形伏弓而起,突然信步一跃,竟是袭向奉仞。
  奉仞惊喝:“解——!”他和解碧天离得很近,又是遭遇背袭,身体受击,不由攥枪后仰。他只来得及反接一掌,内力倒震入丹田,后面的话再说不出口,只能咬紧牙关,感到一抹寒气停留在自己身前。
  “闭嘴。”解碧天冷冷道。
  解碧天突然倒戈,出手干脆,瞬间封住奉仞穴关,横臂勒住,将奉仞压于刃下。
  他扬唇亲切笑着,一双含情眼,本该让人牵肠挂肚,游走间,却比此时的符无华看起来更薄情寡义,唯独有一股锱铢必较的玩味,口中之话更教人肝胆俱裂:“要不我先帮你把他杀了?白送一个,算是我吃亏。国师大人,我数三二一,我把他杀了,你把太子给我,如何?”
  姬慈在符无华怀里浑身僵硬,看着解碧天不似作伪的模样,比起动辄砍掉自己一根指头的符无华,他对这人更生惧意。自第一次与解碧天见面,姬慈就隐有后悔,知道这个人绝非是池中之鱼、笼中之犬,谁也不能驱使一个疯子。
  浑身血冷下来,一时前有豺狼后有虎,姬慈在这场面之中,反倒忍住剧痛,心中恢复镇定。他目光下移,忽发现,掐着自己脖颈的手,也在微不可察地颤抖。
  火焰焚烧时,一直有种奇怪的味道,并非普通的呛人感,更像是掺杂着什么草木的气味,与硫磺飘荡于天坛内。
  符无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解碧天手下使力,奉仞面色先变红,又变白,似在极力冲破穴关,遭受内力反噬。
  “好。”他缓缓道,“三声之后,你我互换一条命。”
  解碧天挑眉,张口道:“三——”
  于铖的冷汗悬在眉毛,渗入眼眶,他仍睁着眼,一动不动在高处看着场内。
  “二——”
  任长羁也在看着阵内,他站在原地,仍没有出手的意思。
  符无华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刀。
  忽有一滴水滴溅到游八极的刀面之上。
  清美如玉质的刀身,即便在无光的暗室之中,也莹莹生光,饮越多的血,它就越干净,越清澈。符无华的心也一同倒映在里头,可他只能看到里面是一片漆黑,水珠坠入镜面,细碎分离,折射出一道波光。
  “一!”
  那光拂过符无华的眼,眼前被那种碧色的光所覆没,只有一瞬,刺目的红从奉仞的颈间喷流,那身躯随之倾下。
  桓山上乳雾渐去,雨丝轻飞,绣出一帛远黛,恢宏庄严的天坛内,人影渺细,群山泪湿襟袖,只听到清风的叹息轻咽。
  符无华的心里骤然腾升出无法言说的狂喜,但他从来没有大笑过,竟无法作出那种姿态,所以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符无华只是推出姬慈,随即一剑贯向他的后心!
  姬慈毫无犹豫地向前扑倒,剑抵进后心,竟微微一弯,没有流血,被撕裂开的后襟,露出里面轻如里衣的银色薄甲,而刀也在姬慈的身躯扑下后,猛地抵住那鹤羽一样轻盈尖锐的剑。
  解碧天面容如恶鬼,猩红血流在阴鸷轮廓上,向下缓缓坠去,他微微笑:“我看最喜欢出尔反尔的人,是你这厮吧。”左手已攥握成拳,猛地往符无华面上砸去。
  符无华扭头,拳风仍在颊边重重擦过,留下火辣辣的痛感,解碧天左臂血流如注,挥拳之时血也溅到符无华的面上。这一拳伤不到皮肉,却说得上是侮辱,符无华踉跄一步,几乎有点因此愕然。
  “谁当皇帝,这江山如何,我都不在意,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在这?”
  冰冷的声音响在耳边,他怔愣这一刻,沥光枪被人从地上踢起,直冲他眉心,越过这柄兵器,比之更快的,是从解碧天身后跃起的奉仞。
  符无华刺向姬慈那头,是子母剑的子剑,更轻薄的剑锋,不堪沥光枪的一记重捣,“当”地一声断裂,半片残刃飞出,插进地里。
  奉仞捉住解碧天肩膀,分开两人,将还打算补上一拳的人往自己身后扯去。奉仞衣襟上满是血,却不是他的血,而是解碧天的血。
  那一刀,不见血符无华不会信,解碧天直接切在自己的手臂上,深可见骨,距手筋分毫之差。
  “保护太子!”他喝,解碧天和姬慈对视一眼,姬慈捂着伤处退了一步。
  符无华退,奉仞进,再犹豫不得,沥光枪划破了符无华的颈侧,见红,却没有血珠滚出,像刺破了一个泥人,只有柔软的皮囊。
  这种非人的构造,和蓼尸们极为相似,在地下时服药增长功力的厌光也是如此,寻常的办法根本无法杀死他!
  一只银钩从头顶落下,抓住符无华的衣服,铁链系在钩子后头,一下急震甩开,勒住他的脖子!符无华要挣扎,却必须躲避奉仞再次穿向他破绽的攻势,他不得已旋身,那铁链顺势在他脖子上绕上两圈。
  偷袭的人飞纵而出,轻功极好,像一只狡猾的狸猫,压低身体,跳跃在坛场的云门之上。
  她跑得很快,兜帽被疾风吹开,露出年轻的脸,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少女,却已经有一种极为坚韧的神气。
  符无华受力往后倒,长剑用力割去,竟不能砍断那铁链,可见绝非凡铁。那边奉仞用枪尖挑起铁钩,将它在枪身上同样缠了两圈,跟着虞秋娘的动作,枪划过地面,往同个方向跑去两。
  两边一齐拉扯,符无华喉咙窒息,只能受力摔翻在地,剑也脱手。枪尖在地上拖行,溅出火星,符无华听到那种声音自地面传来,轰隆隆如春雷,他的身躯变成一片落叶,被骤风吹动,不能自控。
  必须挣脱,必须起来,必须重新——
  两人低喝一声,将符无华拖入火焰之中。
  剧痛蔓延符无华的全身。
  瞬间,他的皮肤和头发,像烂熟的柿子被剥开皮,开始脱落,而血肉触及火焰,除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之外,隐隐有种更深的痒意开始发作,从他白雪似的皮肤里、头发里纷涌钻出,又跟他的皮囊一样融化为灰烬。
  他的喉咙甚至无法发出哀嚎。
  那些是神眼的虫卵,因他饮用着和碧土月神一样的仙露,维系着仙人般的相貌,他的血肉里,同样寄生着那些丑陋的虫子。
  幽绿的火焰里,符无华变成了血人。
  不知火烧了多久,也不知雨何时停了。许多人在说话,各异的声音纷扰不休,但他已经听不清任何一个字了,到底也与他无关了。
  从前,他觉得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对于他人的命,他也一向轻蔑随意。到他快要死时,他才觉得死的阴影,如此庞大,深邃,可怖地凝视着他。
  在这冰冷的虚无里,他忽也浮现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姬宴仙死去时,会感到害怕吗?但这个问题已不会再得到答案。
  符无华最后听到了脚步声,从远处而来,涉过天上之水,涉过人间红尘,涉过一地黑血,停留在自己面前。他睁着几乎失明的双眼,雨后云开的日光在眼前飘荡,天地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