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他本就是熙壤的员工,见识过两位少年的曾经,也可能只是路人,路见不平。
“但可以确定的是,跳下天涯海角是方弃白主动做出的决定,和你没有关系。”
“……”
“和你没有关系,完全的,切实的。”
这个尘封已久的貌似巨大到无法想象无法解决的问题,就这样轻易地梳理开来,更让人无措的是,这答案比想象中更直截了当。
屋子里安静数秒。
“知道了。”宋不周这样说。
记忆碎片在黑暗中逐渐拼凑,他的声音突然卡在喉间,化作一声轻笑,然后随手捡起桌上果盘里的橙子,果皮在掌心剥开,细小的油腺散发香气,瞬间盖过酒香的余韵。
对面公寓楼的灯火依旧明亮,一扇窗户里,有人正陪着家人看电影,暖黄光影映在窗帘上,终究是别人家的甜暖,显得温馨而遥远。
目光缓缓收回,房间的安静立刻将他裹挟,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变得清晰可感。
“还记得海德公园的鸽子吗?”宋不周忽然开口。
柳烬挑眉:“哪次?被你喂了薯片后来拖家带口来要饭的那群,还是在我外套上排泄的坏蛋团伙?”
话说现在是追忆往昔的时候吗?
宋不周终于笑出声,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
暖色灯光将他原本清冷的轮廓晕染得柔和了几分。柳烬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两秒,立刻明白这拙劣的转移话题意味着什么。
他伸手,拨开宋不周额前的碎发。
而宋不周像是无知无觉,目光越过他,落在对面。他忽然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足以让一场电影进入高潮,久到足以让雪停,久到足以让记忆的碎片重新拼凑成完整的画面。
柳烬依旧站在身旁,仿佛在等待什么。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
只是有很多事情无法也不愿再去细想,譬如方弃白的内心世界,以及他为何要说服宋不周去天涯海角看烟花,坠落大海的决定是一早做出的,还是临时起意?
无论如何,都无从考证了。
窗外路灯在雪地上投下的光晕渐渐收缩,而那扇窗户里的光影早已熄灭。
电影散场,柳烬剥开另一颗橙子,指甲陷进果皮的瞬间,漫出清苦气息。
原来五年前塞佛岛廉价鸡尾酒里泡着的月光,此刻才真正发酵。
不知过去多久,壁炉烧着雪松木,半睡半醒的宋不周膝头那本《北欧书简》滑落在地毯上。柳烬弯腰替他将书捡起来放回原处,又奖励自己坐在旁边的位置。
这座二十四小时供暖的老公寓温暖舒心,透过现在的玻璃窗向外看就像在看灰调油画。宋不周往深处蜷了蜷,后颈却触到某人的胸膛。但这次柳烬只是屈起指节,轻轻蹭过对方眼下的淡青:“你该睡觉了。”
“不睡。”宋不周偏头躲开,却把酒瓶攥得更紧。
樱桃酒的甜腻香气在沉默中散逸。
当市政厅的世界钟完成最后一次摆动时,宋不周的掌心贴上柳烬后背,隔着毛衣能摸到微微凸起的肩胛骨。
这一触碰,仿佛触发了某种禁忌的开关,周遭空气瞬间变得滚烫。
缓慢地灼烧开来,夜色融化如墨,地板上横陈着领带与围巾,窗外极光正盛。他的眼睛里正在涨潮,对方碾碎最后一丝理智,擒住他的手腕,雾气弥漫,温柔地覆盖住窗台上纠缠的手影。
而那人身后的幕布上光影变幻,格陵兰冰原远处轰然崩塌的山脉,流动中归于寂静。
暖流与寒潮在体内绞缠,宋不周闭上眼,突然想起青苔书店暴雨后新生的苔藓。
柔软的绿意总是悄无声息地,无可挽回地,填满所有裂缝。
-
十二月的苏黎世将寒意砌进每块卵石缝隙。
宋不周呵着白雾推开旅馆木窗,在这阿尔卑斯山麓最负盛名的隐世之所,既不被俗世叨扰,又不至孤绝到令人望而生畏,利马特河正在晨雾中凝结成苍白的玉带。距离当地上一场暴雪已过去两个月零七天,足够让极地的浮冰融化。
“你的咖啡。”柳烬把马克杯搁在木窗台,被子的底部陷进雪里。
“谢谢,不过…”
“没有不过,我已经把其余的大件行李收拾好,昨天我们整理的那些需要事先邮寄的部分我已经在起床第一时间全部寄出,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先安心享用咖啡,再带上随身用品出发,怎么样,夸夸我?”
“夸夸你。”宋不周笑着喝下一口咖啡。
杏仁、白桃、接骨木花,他总能在陌生城市找到最地道的咖啡馆,美术馆十点开门,时间有限,宋不周抿着咖啡豆香味,收拾东西。
冬日的苏黎世,大雪将整座城市变成一片素白。苏黎世美术馆静静伫立,罗曼式拱廊覆着新雪,像搁浅的白色贝母,在冷冽日光下,凝着冷寂与庄重。
沿着雪路走来,鞋底摩擦积雪,宋不周踏上美术馆的门阶,脚步一顿,抬眸间,一扇彩色玻璃窗撞入眼帘。那是来自十九世纪的遗韵,阳光穿透,让圣徒的轮廓镀上一层暖光。
他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恍惚。
“二楼在展莫奈的《迪耶普的悬崖》。”柳烬用手背轻点展览手册,“还有梵高的《日落时的播种者》,看来这个区域主要展印象派油画。”
宋不周踏上旋转楼梯,脚步声隐没在铸铁花纹的缝隙里。四周静谧,唯有楼梯向上延伸,连接着未知的艺术空间。他在莫奈的《睡莲》前停下。
画里蓝紫色交织,光影浮动。
他盯着画面,想起来自己即将归于的冰层之下,同样幽微,同样神秘。
柳烬走近,侧身低语:“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宋不周跟着这神秘兮兮的人一道走,身边的同行人越来越少。
最后在展厅角落的独立展区,薇奥拉的《永夜蝴蝶花》悬在尽头暗墙上,钴蓝与赭石交织,绘出极夜的深沉与神秘,笔触里藏着许多专家学者无法解读的未知情绪。
站到自己数月前电话拍卖所得的画作跟前,柳烬指尖在画框处轻轻触碰。玻璃反光映在他眼中,呈现出母亲调色盘里独有的雾紫色。
他声音低沉:“蝴蝶花的根茎能穿透冻土,她曾说过,希望我能拥有这样的感情。”
而你,是能煽动我骨头的蝴蝶。
宋不周站在一旁,影子落在画中,截断了画面的暗流,让原本静止的油彩仿佛有了流动的迹象。他看向柳烬后颈。
暮色透过彩绘玻璃将两人染成中世纪壁画。
柳烬转身,走近后突然握住宋不周冻红的手指:“我买了今晚回去的机票。”
“一张?”
“一张。”
猝不及防的话题让空气瞬间凝固,馆内的静谧被拉得悠长。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像是命运无声的叹息。
“你的计划,我不会干涉,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说完,他偏过头,目光投向远处的展品,像是要将眼底的情绪藏进那无尽的黑暗里,“这些日子,过得很幸福。”
“你呢。”柳烬声音很小。
宋不周看着他。
万事万物皆在流转,看似永恒存在的冰川每年亦会流动三十厘米,就像极光无常聚散,那些绚烂光芒实则比任何事物都更短暂易逝。
“三十而立”时“三十而亡”的计划像个立牌插在前方,是个重要到不可忽视的节点,也是这趟旅程成立的根基,立牌后方只剩下一片虚妄之地。
良久,他们不约而同回过神,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一个站在二十代的起始,周身洋溢着蓬勃朝气,有大好未来在前方等待。一个站在二十代的尾声,眼中沉淀着岁月的痕迹,带着历经世事的怅惘。
他们并肩,却像隔着无垠旷野,有着无法弥合的距离。
千言万语堵在嘴边,最终化作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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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深夜,航班稳稳降落在机场。
喧嚣与繁华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柳烬下意识眯起眼,记者们举着话筒七嘴八舌提问,震得他耳膜生疼。柳烬抿了抿唇,没有作答,在保镖的簇拥下艰难挤出包围圈。
杂志拍摄,棚里,灯光炽热得令人窒息,工作人员的指令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柳烬换上一套又一套服装,在镜头前摆出各种姿势。拍摄间隙,他坐在角落,望着化妆台上堆积如山的化妆品。助理递来手机,屏幕上满是娱乐新闻,真假难辨的爆料和绯闻充斥其中,他只觉一阵眩晕,随手将手机扔到一边。
紧接着是新片宣传活动现场,粉丝的尖叫几乎掀翻屋顶。压抑住那些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的情绪,三十分钟内应对完所有刁钻提问,当与最后一位记者握手致意时,那位以刻薄著称的影评人难得露出赞许:“您比一年前电影节红毯上的模样更令人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