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到这话,目光复杂地看着对面的青年,似乎没想到他会答得如此干脆:“你教时泽读了这么多年书,朕以为你会说时泽。”
“陛下问的是当立何人为储。”且不说谢时泽适不适合上位,单凭他是谢停亲侄儿这一条,估摸着皇帝短期内看到此人都会犯膈应,又遑论提起。只不过这话钟昭不可能说,他轻声反问了一句道,“跟我与端王殿下的关系何干?”
“不愧是朕看重的人才。”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很快又道,“你既如此明理,朕也不会亏待你,等册封礼完成以后,朕会下一道旨让你做时遇的老师;另外,自窦颜伯出事后,礼部的主事之人始终不能让朕和各方满意,等你在工部选出一个接替你的人,朕会调你去做礼部侍郎,总领礼部之事。”
这一次虽说是平调,依然做三品侍郎,但是皇帝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是他年资还不够久,贸然做尚书太过惊世骇俗,等以后熬一熬,这个位子自然会是他的。
钟昭听到这个安排,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这下是真没法安安静静地在椅子上坐着,起身推辞:“陛下,臣资历尚浅……”
“无妨,这个念头朕由来已久,并非一时兴起,你不必觉得恐慌,况且若是礼部有能顶上的人,也不必朕动这个心。”皇帝摇头打断他的话,“朕老了,但时遇还太小,朕对你的期许,你明白吗?”
“……臣明白。”今生钟昭也见过谢时遇,但是那时候对方尚在襁褓之中,还是个口不能言的婴儿,如今提起此人,他第一反应其实是前世追杀江望渡时,被自己放跑的那个明明年纪轻轻,张口分析局势却一针见血的半大孩子。
而且更关键的是这个人的母亲,还是跟他一个远房表妹。
尽管因为种种原因,他跟宋欢并没有公开相认的想法,也不想沾这份光去做皇亲国戚,但这一系列事情依然很让人啼笑皆非。
毕竟谁能想到那个当年差点顺手被他杀了的谢英独子,竟跟他有稀薄的血缘关系,未来自己还要辅佐他去守护这座江山呢?
这会儿皇帝抬着头,目光似有些怀念,并没有看到钟昭同样情绪翻涌的眼神,过了很久才开口:“好了,你先下去吧。”
此行想做的事都已经做成,没有一丝一毫的缺憾,钟昭当然不会逗留,行礼过后便走了出去。
“钟大人总算出来了,太医已在偏殿等候多时。”一见到他,段正德立刻上前,将这一句话告知他的同时,又轻声添道,“……还有武靖侯,他也在那里等您。”
第173章 因果 可你那个时候就把我从地上抱起来……
钟昭听武靖侯这三个字, 嘴角轻轻地往上挑了挑,在段正德一个徒弟的带领下来到偏殿,一进去便看见了正坐在里面的人。
太监宫女和太医都在场, 他的视线在褪下盔甲不久, 外袍一看就是刚披上的人江望渡身上一扫而过, 点头道:“见过侯爷。”
“钟大人客气了。”江望渡盯着他的腿,表情格外凝重,随即看向一边站着的太医,“请您照常为钟大人诊治吧,不用在意我。”
“这, 这……”太医愣了一下, 小心地看了一眼江望渡,又开始以一副求助的表情看向钟昭。
寻常医家诊脉,倒确实无所谓有旁人在场, 反正只是把手搭在对方脉上而已,没什么出格的。
但钟昭是外伤, 少不得要脱掉衣服查看伤口,侍从在侧也罢了,还能搭把手什么的, 一个武官在这里盯着是要干什么?
钟昭坐在跟江望渡仅一桌之隔的椅子上, 接收到太医的目光, 转头看了人一眼, 见对方拧着眉,完全没有避开的意思, 不由一笑。
他解下自己的外袍,随后叠起来放好,摇摇头道:“没事, 就这样弄吧,辛苦太医了。”
“不辛苦不辛苦。”太医药箱放在桌子上,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因视线被阻,江望渡的眼神变得比刚刚还要犀利一些,一时间额头上冷汗狂流,内心稀奇至极。
不过还好,江望渡很快就站了起来,绕到了钟昭那一边站着,没再继续坐在原位上释放冷气。
段正德的徒弟很有眼力劲,见状直接把凳子搬到了江望渡身后,然后招呼屋内剩余的侍者跟自己撤出去,没一会儿屋内便只剩下了钟昭、江望渡和太医三个人。
钟昭在照月崖被江望渡救下的事情,现在已经在京城里面传得沸沸扬扬,估计连皇帝都确信他们已经化干戈为玉帛,方才连问都没问一句。
外袍过后就是中衣,钟昭想将领子往一边扯,江望渡忽然按住他的手,没什么表情地对太医道:“请您先看看钟大人的腿吧。”
太医听出对方话里不容置疑的态度,悄悄抬眼看了看钟昭。
而此时钟昭正一脸无奈,抬头开口道:“不至于,我没事。”
先前君臣谈心时,他在皇帝的寝殿里跪了片刻,小腿受到挤压,血流得的确多了一些,但其实哪怕只是寻常走路,腿上的伤口也会被牵动,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更加关键的是,皇帝并没有真拿他怎么样,如此行径之后,还立刻表示会升他以及孟寒云的官,承诺以后由他去教导谢时遇。
所以今日这一份‘苛责’,实际上更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帝王无力的叹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也清楚钟昭是下一朝帝师的最好人选,更与眼下最炙手可热的武将江望渡关系甚笃,没法用更实在的办法牵制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下不为例。
江望渡一言不发,钟昭也不好在外人面前跟他说太多,自己将左裤腿卷起来,露出已经快被浸透的布条,对太医充满歉意地一笑:“先看看这个吧,劳烦了。”
太医颔首,然后便开始着手处理上面的箭伤,重新敷药将腿包起来后,他伸出手抹了抹头上的汗,下意识对常年跟在自己身边的药童吩咐道:“给我一把剪刀。”
身后无声将剪刀递了过来,他准备接过时忽然觉得不对,想起明明药童已经跟段正德的徒弟一起退出去了,胆战心惊地抬起头,便跟蹲在地上的江望渡四目相对。
太医:“……!!!”
年事已高的太医胡子微颤,显然搞不太懂如今年轻人的把戏,钟昭叹了口气,在太医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时候,迅速将裤腿处整理好,然后露出肩膀来。
“大人,您忘了还有这里。”
他没直接点明对方的窘迫,而是半开玩笑道,“我这可疼半天了。”
“您忙您的,不用这样看我。”见太医好像还是有点迟疑,江望渡直起腰,留下这一句话,走得远了些,一副以后不会再插手的模样。
——
等到所有伤口都得到妥善处置,太医一脸轻松地退了出去。
钟昭看着走到自己身前,动作轻缓地给他层层套好上衣的江望渡,伸手捏了捏对方泛白的指尖:“不怕那人去给陛下传话?”
“就是要让他传。”江望渡语气颇重,做完这一切后也没有退开,不知道是不是捉拿谢停时的杀伐劲还没有散去,眉宇里的戾气几乎压不住,“为了将宁王在汾州做的事大白于天下,你差一点死在京郊,皇上凭什么这么对你?”
“小心隔墙有耳。”早在段正德徒弟刚走的时候,钟昭就静下心感受了一下,能基本确定附近的确没有人监听,不过这里毕竟是皇宫,类似这样的言论能不说还是不说为妙。他看着情绪似有些不稳的江望渡,环住对方的腰,“怎么气成这样,是宁王说什么了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钟昭往后挪了挪身体,让自己坐在座椅偏后的位置上,又将双腿微微岔开,留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
江望渡顺着他手臂箍住自己的力道,屈起一条腿跪上去,感受到两个人身体紧紧挨在一起的温度,这才觉得心境平和了一些。
“没有。”江望渡弯下身体,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宁王如今不过就是一介阶下囚,将当年帮助皇后与徐文钥私会,差点被皇后灭了口的宫女交给我以后,连作困兽之斗的能力都没有,能刺激我什么?”
“那就是说了。”钟昭摸着手下不再僵硬的脊背,了然地笑笑,自然地猜测道,“他应当是大肆宣扬了平阳军一路追我至京城时,我和苏流左等人为了逃命,做的很多不得已之举,和狼狈之态吧。”
江望渡沉默不语,半晌之后才咬着牙道:“灼与,我真是……只要一想到,你上辈子居然给这样的人效力,浪费整整十年光阴与才华,就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