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嗤了一声道:“像谢停这种狼子野心之辈,起事前必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没有你识破他的阴谋,提前带着消息逃出来,他怕是要将平阳军全数挪进城中,而后忽然大举进发,杀京城一个措手不及,情况只会更糟。”
话到此处,他抬了下手:“行了别装了,功过相抵,朕本就没想拿你怎么样。而且也幸亏你机灵,没想把朕当作老眼昏花之人蒙蔽,否则朕不会处置你,但锦衣卫那个姓孟的,可不会有这种好运。”
锦衣卫毕竟世代由皇帝亲掌,徐文钥在的时候,里头的人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对他站队谢衍的事装聋作哑,可一旦这个主事人死了,闻着味儿告状的人有的是。
皇帝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却不意味着钟昭也能这样,他没有分毫松懈,端端正正地叩头道:“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皇帝没答这句话,也没有叫人起身,兀自半合上了眼睛。大约过了一炷香,段正德推门走进来,观察了下房中形势,轻声对皇帝道:“陛下,可要通传吗?”
“传。”段正德上前的时候,顺带着也给他递了一杯茶,皇帝慢喝完后,看向正抬眼望向自己,不确定是不是该开口告退的钟昭,给了个明确指令,“你留下。”
“臣遵旨。”钟昭敛眸称是。
又过了半晌,房中响起微杂的脚步声,随后两人便跪在钟昭身后,一前一后地扬声参拜——
“卑职孙文州参见陛下。”
“草民唐筝鸣参见陛下。”
皇帝闻言,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笑了一声道:“锦衣卫虽然不上朝堂,但领的也是朝廷俸禄,为朕做事,为何自称草民?”
此言一出,钟昭明显感觉到唐筝鸣呼吸一窒,他心里微不可察地一叹,却也知道自己这时怎么都不能开口,只得安静地候着。
而跟他方才的做法一样,唐筝鸣也是聪明人,并没有因这句反问而改口,而是垂头道:“请陛下恕草民死罪,当时情况十分危急,钟大人也是逼不得已。”
“恕罪,恕罪。”皇帝低声重复了两遍这个词语,突然发难道,“一个个都要朕恕你们的罪,但锦衣卫可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混进去的?你一句轻飘飘的逼不得已,就想让朕原谅你们此等行径?”
“陛下……”唐筝鸣到底年纪还小,怀里揣着的事早已被攥热了的万民书,满以为皇帝召见自己,是为了汾州的冤情,是想要谢停的罪证,结果兜头就被一顿狂风暴雨痛击,登时惊愕地抬起了头。
跪在旁边的孙文州快急死了,拼命给他使眼色,段正德斥道:“大胆,而怎敢直视龙颜?”
唐筝鸣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盯着皇帝的眼睛看,但再度低下头后,声音里还是不难听出倔强来,直接将那封血书捧出来,闷声开口的同时换了个自称:“罪人自知百死难赎,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但在处置我前,汾州冤情似海,死在宁王手上的百姓不计其数,还请陛下看一看这封手书。”
半倚在榻上的男人听到这年少气盛热血上头的话,安静半晌,招手示意段正德将东西呈上来。
段正德依言照做后,他用手轻轻抚过这封用鲜血染就的巾帛,上面的字因为拿着它的人一路被风吹雨淋,已经晕开不少,但仍然可以依稀看出,那上面的字迹来自不同的人,以及他们写下字的时候怀着怎样愤怒又决然的心情。
如唐筝鸣刚刚说的一般,这样的手书任谁见了都会动容,殿内一时没人说话,只有唐筝鸣因激愤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经久不衰。
良久,皇帝看向钟昭道:“钟爱卿,你对于此事有什么话说?”
为着这次提前识破谢停的计划,阻止了他大批量往汾州运兵,皇帝没有办法对锦衣卫被人插手一事从重处罚,甚至还得大肆嘉奖,但是他心里不痛快是一定的。
钟昭哪里不知道皇帝是在借唐筝鸣敲打自己,闻言心中冷笑,嘴上却叹了口气,似有些无奈道:“陛下又何苦吓唬他?”
唐筝鸣茫然地微抬起头,这回终于记得没有对着皇帝的脸猛瞧,皇帝低笑一声,语气也变得平和了不少:“好了,你说的朕都知道了,现在和他一起——”
说着,皇帝慢慢转头,看向同样期期艾艾望向自己的孙文州,“一五一十地将汾州发生的事情,全部给朕说一遍吧。”
——
唐筝鸣和孙文州得了指令,也并没有跟面前的天子客气,再度行了个礼,便直起身来说得慷慨激扬酣畅淋漓,话到最后几乎把谢停这个人从里到外地骂了一遍。
等到他们终于住嘴,被段正德亲自指引着送出去的时候,钟昭小腿的箭伤也已经彻底崩裂,在腿侧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花。
段正德回来的时候瞟了他一眼,目光转向皇帝的时候好像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低声道:“陛下,武靖侯生擒宁王殿下,现在一行人正在去刑部的路上,您要立刻见他吗?”
“暂时不需要,先将那个孽障提进宫里,跟他母妃一起关着,朕晚上见他们。”皇帝之前就已经对谢停心生厌恶,此时闻听谋反之事,更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少顷后加重语气补充道,“朕不想听到任何不干不净的话,明白吗?”
“奴才明白。”这所谓不干不净的话,无非就是关于皇后和徐文钥的。段正德深拜到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后退几步,便要往外走去。
皇帝眼底的光芒晦暗不明,在对方快要消失在自己视线中时,才吩咐道:“叫一个太医去偏殿候着,钟爱卿的伤口需要处置。”
顿了顿,他又将头扭过来,貌似和善地道:“待会儿无论你我君臣聊什么,都不必跪了。”
段正德领了命离去,钟昭牵了一下嘴角:“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指了指刚刚的位置,示意他重新坐上去,神情看起来比一开始还要苍老几分,缓缓开口:“钟爱卿,朕还有一事不明。”
钟昭顺着话道:“陛下请讲。”
最心爱的长子早早过世,嫡子疑似并非亲生,再加上谢停串联武将谋反,种种事情压下来,早已在不知不觉钟摧垮了皇帝的脊梁。
钟昭非常清楚,这下对方是真的没剩下多少活头,不可能再有上辈子的命寿,纵然不满他往锦衣卫里放内应监视谢停,也没法重新培植亲信取代他的位置了。
果不其然,皇帝在明里暗里地为难了他一顿后,语气蓦地一松,里面的戾气尽皆消除,唯余淡淡的疑惑:“宁王是淮儿的亲兄弟,他还在的时候,对这个弟弟是最好的,你难道就没有一刻考虑过,帮他把汾州的事捂下来吗?”
随着话音落下,还不等钟昭作出回答,他便又道:“正如你所言,你是朕提拔到这个位置上的,朕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看皇帝此时的态度,说试探好像也不太像,几乎是在跟他谈心。
可饶是钟昭也没想到皇帝会问出这句话,默了很久才道:“陛下高看臣了,臣没有这个能力。”
在苏流左和冠星设的局中,他出现得还算及时,死伤没有很多,但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在唐筝鸣拿出来的那封血书出现之前,有多少人的命被留在了那里,不用查都知道会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
钟昭轻声说道:“臣不敢如此,换做武靖侯,换做小牧大人也是一样,没有人在得知汾州的情形后,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半低着头,按理来说没人能将他的表情看全,可皇帝却像是被对方的眼神灼伤,骤然往后仰了仰上半身。
许久后,皇帝语焉不详道:“武靖侯和牧允城,他们自有他们不敢的理由。如今徐文钥已死,锦衣卫一堆烂摊子,朕打算交给孟寒云打理,爱卿有什么意见吗?”
“此乃陛下圣心独裁之事。”钟昭垂首道,“臣不敢妄言。”
“那便如此决定了。”皇帝神色倦怠,“你是近臣,朕不怕和你说一句真话,谢停朕是一定要杀的,至于谢衍,他更是想也别想。”
从皇帝苏醒到现在最多不超过两个时辰,皇宫内外的消息无论该他知道的,还是不该他知道的,他显然都已经了解了个大概。
眼下他语气憎恶无比,说完那句话以后,呼吸都变得重了不少,过了好半天才道:“朕的身体朕很明白,再不立储君,朝野上下都会不安,那么你觉得——”
他的语速慢了下来,颇为意味深长地道:“该如何是好?”
钟昭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对方问这个问题,闻言也没装相迟疑太久,便将两人心中共同的答案说了出来:“依臣愚见,当将废太子遗腹子迁出晋王殿下一脉,择吉日立为太孙,如此方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