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诧异地抬手,狠狠将刚流到颧骨的泪生生抹去。
散了便散了吧。
他的余光瞥见床头的手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惨淡一笑。他扑过去抓起手机,解锁,点开相册,熟练地输入密码,打开隐藏的文件夹。那里面赫然存着一张被撕得四分五裂、又被人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拼接起来的作文纸。
那是学校统一发放的质地略显粗糙的纸张,除了白羽,没人会用。
纸上的字迹端正清隽,却怎么拼都少了几块。而那些本该属于陈遇山名字的地方,却被一个随性不羁的字迹,用墨水一遍遍狠狠地覆盖涂抹,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张牙舞爪的字——“莫承川”。
这份烂熟于心的残缺情书,莫承川早已倒背如流,即使每次看时都酸楚难当,可他仍旧自虐一般,一行一行,惜字如金地反复阅读,自欺欺人。
莫承川隔着屏幕抚摸着白羽认认真真写下的落款,却仿佛被回忆拽回了那个傍晚。
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在教室待到最晚,面对空无一人的教室,像个小偷般警惕地四下张望,忍着翻涌的恶心,狼狈又疯狂地在散发着异味的垃圾桶里翻找着这些碎片。
曾经他不懂,视这份真心为耻辱,用最残忍的方式践踏。如今他终于懂了,却实在太晚。
太晚了。
天暗了。
陈遇山回到宅邸时已是黑夜。
他这一整天的工作效率奇高,丝毫未被任何人与事扰乱——无论是白羽的疏离、陈离江挑衅的嘲讽,还是莫承川声嘶力竭的控诉,甚至没能得到想要的东西,都未能让他感到任何的沮丧、愤怒或是悲伤。
他只是觉得,今天真的格外冷。所以他第一次没有主动留在公司,早早回了家。
陈离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难道不应该吗?
宅内的暖气开得足,他沉默地脱下累赘的大衣和围巾,看着眼前这规整、洁净、毫无生活气息的空间,心中竟生出一丝归属般的安适感。
岳姜早已搬走,家里的香薰也换回了他单身时常用的味道。陈遇山盯着茶几上换了新样式的插花,鬼使神差地伸手,揪下了一小片边缘微卷的叶片,揉着叶脉的韧劲,一股灵光乍现,他好像有点明白什么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并非“喜欢”上了白羽。在他那套根深蒂固的价值体系里,白羽那样出身的人,生来就低人一等。自己近来这些反常的情绪波动,与其说是占有欲或是什么可笑的情感,不如说是内心深处那顽固的胜负欲在作祟。
他需要获取更多的利益,所以他与岳姜协议结婚。如今岳姜离开,他感到空荡,仅仅是因为与之捆绑的利益也随之流走了。
他忮忌陈离江,忮忌这个从不按常理出牌的弟弟,所以他本能地要去争抢陈离江在意的东西。得不到,心里的天平便会失衡。
从小到大,一贯如此。
想通了这一点,胸腔里那股郁结之气终于缓缓舒出。
但他依然想和陈离江争。
仿佛只有争个头破血流,将一切掌控在手,他才舒服。
他也实在没有办法。
——
婚后,岳姜与何央的走动愈发频繁。
何央,何家二小姐,何知钰的姐姐。
她们本就是表姐妹,自幼相识。岳姜结婚后,两家在生意上多有往来,何央便时常出入岳姜的公司,试图从何家手中分得一杯羹。
久而久之,岳姜与何央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
起初,岳姜看着何央为了区区一份合同,亲自奔波,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感到十分不解。在她看来,何央大可以像从前的自己一样,在公司挂个清闲的高位,或是安心在家做个富贵闲人,锦衣玉食,仆从环绕,何必非要这么折腾自己呢?
她忍不住问出口,何央只是淡然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人生短短三万天,我得为自己活一次。凭什么我只能当个花瓶或者附属品?我是何央,我有能力,做得不比任何人差。凭什么在任何场合,我都只能被介绍成‘何家的女儿’或者‘某某的夫人’?”
“我叫何央,立身为央的央。”
岳姜当时嘴上敷衍地应和了几句,心想这道理谁不明白?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夜深人静时,这句话却在她脑海里反复地盘旋,怎么也挥之不去。
或许是因为何央说这话时眼神太过笃定,语气太过认真。又或许何央只是为了合作才这样蛊惑自己。
许久之后,岳姜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把这句话听进去了。
她平躺在床上,回溯自己这看似顺遂却空洞的前半生——除了理所当然地享受家族荫庇,像个笑话一样追着莫承川满世界跑,时不时因白羽的存在而醋意大发,搞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以及最后脑子一热,把自己草草嫁入陈家外,似乎再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岳姜”自己的了。
那么,这二十几年,连她自己都未曾珍视过自己,还有谁会来真心爱她?
没有。
所以无论她在莫承川面前如何放低姿态,甚至故意惹是生非想要换取他一丝半点的关注,莫承川都无动于衷。
因为她自己,都不爱自己了。
岳姜失眠了,天亮后第一件事就是用厚厚的遮瑕抹去眼下乌青的痕迹,依旧将自己打扮得明艳照人,径直驱车奔向公司,动用自己手中所剩无几的权力,与公司里那些尸位素餐傲慢固执的元老据理力争,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费尽口舌只想将合作机会留给何央。
却换来他们看似语重心长、实则虚伪至极的“劝慰”:“岳大小姐啊,你一个女孩子家,哪里懂得这些生意场上的事?现在都是陈夫人了,就该安心在家享清福嘛!别再折腾这些啦!”
岳姜自幼千娇百宠,素来以为自己是人群中的焦点,走到哪里都该是众星捧月。直到此刻处处碰壁,她才从二十多年自我麻痹自我虚构的美梦里清醒。
她死死攥紧手心,转身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会议室,径直去往何央曾告知的住处。
当她站在目的地门前时,她登时惊掉下巴。
这只是一套普通的居民小区住宅,狭小的平层,三室两厅的格局,与她过往认知中何央应有的生活相去甚远。
在她的潜意识里,何央和她一样,自小锦衣玉食。即便何老爷子有些重男轻女,也从未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女儿。可如今,何央为了争一口气,不依靠家族,不借助夫家,要将全部身家投入创业。仅仅因为理念不合,拒绝利用夫家资源为何家铺路,何家竟真能做到如此决绝,收回给予的一切,视她如无物。
何家都不管不顾,又怎么期盼那有名无实的丈夫?
“姜姜,你怎么来了?”何央开门看到她,脸上略显窘迫,很快便恢复了大方得体。她热情地将岳姜迎进门,端茶倒水,礼数周到,依旧是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问起现状,何央也只是淡然一笑,不卑不亢地回答:“钱都投进公司了,我名下的房产也被家里收了回去。这里虽然小了点,但就我一个人住,足够了,也挺好。”
岳姜沉默着,看着依旧乐观坚强的何央,内心动容。
潜移默化中,岳姜开始有了一点点的转变。她着手准备创立自己的事业。
万事开头难,幸而有何央倾囊相授,真心相助。
然而,十几年的痴恋,岂是说放下就能彻底放下的?当岳姜再次听到莫承川的消息,发现他竟然要结婚了,对象是个女人,甚至是何家的三小姐何知钰时,情绪终于失控。
她看着面前急于解释的何央,只觉得头痛欲裂。过往所有的好意与陪伴,在此刻都被她扭曲成了别有用心——何央是在嘲讽她吗?嘲讽她无人在意,嘲讽她谁给点甜头就能被轻易骗走?
她一团乱麻,混乱的思绪将她拖回了充满嫉妒与不安的过去,一朝又变成了连她自己都厌恶的妒妇。
既然她得不到,那谁都别想好过。
毁了这一切。
她要把白羽找回来,将这一切平静搅得天翻地覆!
她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散出消息——重金悬赏,寻找一个图片上这个名叫白羽的人。
很快,一个浑身恶臭眼神浑浊的中年赌鬼找上门来,声称有线索。
岳姜看着对方那副精神似乎都不太正常的模样,满脸鄙夷。
直到那人颤巍巍地掏出手机,调出一张偷拍的照片。
昏暗的地下停车场角落里,两个身影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尽管光线不足,拍摄者的手机像素也低得可怜,画面模糊,但岳姜只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她恨了多年、暗中观察了多年的身形就是白羽。
她苦笑着,没想到,自己竟然因为怨恨记了白羽这么久,对白羽熟悉到如此地步,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
真是太可笑了。
岳姜崩溃地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这是她与何央一起重新挑选布置的小家。她无可救药地一遍遍向自己确认着“不自爱”这个事实。她崩溃地哭了一整夜,着了凉,发起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