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传钰觉得自己在下坠,而后突然被人抱紧,意识消失前,有个声音飘荡在耳边。
“医生是医活人的——”
寂静片刻,而后陷入无穷的黑暗和纷乱嘈杂的声音中。
再次睁眼,她躺在床上,但显然不是自己的那张,她举起双手,什么也看不见。
瞎了?
还是天黑了?
她摸索着要下床。
手触碰到一角衣物,她顺着摸过去,突然碰到温热的皮肉,猛地收回手,反应两秒,即使什么都看不见,她大致猜到了这是哪里。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又探过去,先是头发,而后是耳垂,接着,是微微被寒夜染凉的脸颊、平稳而轻的鼻息……
忽而,那呼吸抚地周传钰手指泛起微微痒意。她猛地收回手,一阵心虚。
床边响起轻轻的衣料摩擦声,“醒了?”穆槐青的声音传来,在黑暗这种特殊介质中,显得又近又远,暧昧不清。
她也刚刚睡醒,声音带着沙哑疲惫,在周传钰听来陌生又熟悉。
她应一声。
她靠近,冰凉的手碰上她的额头,她下意识往后缩,后脑勺马上被她扶住了,制止了她的躲闪。额头上的指尖换成了温热的手掌,而后又是淅淅索索的声音,什么东西抵在了周传钰额头上,温度微微低一点,一触即分,而后,后脑勺上的手也撤走,“啪嗒——”身后床头亮起一盏小夜灯。
微弱的灯光照不亮整个房间,但至少能将站在床边的穆槐青照得一清二楚。
她站得正经,就像她一直站在这里从来没有刚才那些举动一样。
“烧退了,廖医生说没有什么大问题,这几天你就在这儿好好休息吧,别的事情我都会安排好。”
“那两个人……”
“把他们本家亲戚叫去了,人已经放进冰棺了,后事她家亲戚们负责,已经说好了,我妈也会去帮着看顾。”
“那冯霁呢?”她回想起冯霁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心就像被什么攥住了。
“暂时住在亲戚家。”
“我不是说她在哪!”她语气有些急,见穆槐青一愣,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攥着被子的手,“抱歉,我只是担心……”
站着的人叹一口气,坐到床边,“你不要自责,这本来就不是你能左右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她深吸一口气,欲开口,却又垂下头。
“啪嗒——”房间又陷入黑暗。
这次,她渐渐能适应黑暗,能隐约看见床边穆槐青的轮廓——她也许正看着她,也许没有。
周传钰缓缓开口,“我有和你说过其实我不是休假出来旅游,而是辞职吗?”
穆槐青思考一会,“好像没有。”
短暂的停顿让她马上明白,“但是你知道,你猜到了。”
她整理一下思绪,接着说,“是因为我那次喝醉酒说的那些话吧。”
“你也知道我害死了一个孩子。”她语气里满是自嘲,“我怎么总是这么没用呢?”
“不是的,你没有……”
黑着灯,周传钰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听清她话语中的焦急和闪动的轮廓,好像急于辩解什么。
好在看不清。
她得以自顾自说下去。
“当时,经过科室几个医生的讨论,我们一致认为她的手术成功率很高……她的年纪、身体状况,一切都很合适,我以为……”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语句一直中断,但她必须说下去,再不说,她会疯。
“听了我的话,那一家人喜气洋洋,立刻选择手术。那么有分量的信任,我却没有托住……”
穆槐青轻声问,“失败了?”
“不。”她摇一摇头,“手术很成功。”
第31章 葬礼
她停顿了,极力压抑着。忽而,一个带着寒气的身躯凑了过来,凑近她,“我有点冷。”
她便掀开被子,拍拍自己身边,穆槐青便上来了,虽然穿着厚款睡衣,但周传钰能感觉到,她手脚冻得冰凉。
“之后呢?”
被这么一打岔,周传钰多少缓了缓,闭闭眼继续说,“她刚出院,就遇上了一场流行病,腮腺炎——俗称泡耳风。她感染了,引发了严重的并发症,原本向好的情况急转直下,我再见她时,她已经……那时候,离她的生日不到一周。”
“所以她的死是因为感染了流行病啊,这不是你能控制的。”
“是我,是我在她手术前告诉她,只要勇敢的做完手术,今年生日就终于能回家过了。可是手术后,经过评估,她的住院时间应该延长,延长到了她的生日之后,可是她已经期待了很久,所以各项指标刚刚稳定,她就出院了。”
“这难道不是我的错吗,如果我没有这么说,她就不会急着出院,又或者,如果我当时强硬一点,坚决不同意出院,又或者我早一点察觉到流行病发生,她也不至于……明明有那么多个机会,我都错过了,难道不是我的错么?”
“我不是医生不了解,你可以告诉我吗,按照经验估测恢复时长,这有没有错?”
“……没有”
“那术后如果患者情况稳定,坚持要出院,这属不属于医生的问题?”
“……不算,但是——”
“流行病病例大量出现前谁能预言它会大规模爆发?”
“可是——”她忽然顿住,因为她吻了她。
很轻很轻,一触即分。
“你什么意思?”愣怔过后,她心头泛起一丝不知名的异动,姑且算作怒意吧。
“让你不要再伤害自己的意思。”她不管周传钰僵住,脸贴着她的脸,轻轻地、以最短的传播路径告诉她,“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不是无所不能的,也不是毫无作用的。没有你的那些话也许她会因为勇气不足而错失一个康复的机会,希望之后又绝望比起一直无望,我认为后者更恐怖。”
任何事情之间都不是零和博弈的关系,周传钰明白,但自己身在其中的时候怎么看得透。
见周传钰不语,穆槐青直接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勾勾唇继续说,“你给我讲了故事,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周传钰嗯了一声,怏怏的。
穆槐青重新靠着床头坐好,反手把灯打开,就着微弱的暖光,端详周传钰。
察觉到她的视线,周传钰不解,“怎么了?”
“看看你比起六年前变了多少。”
周传钰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六年前,一瞬间,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人的样貌,但是没有一张脸能和面前这个人重合。
可穆槐青脸上的神情不像作假。
“抱歉——”我想不起来。
“不用和我道歉,我记得你就好,一直记得你。”
六年前?周传钰算了算,那时候正是她正在读研,如果一定要说可能在哪见过,那大概就是离这里三十多公里的顺金市医院。那时候,导师隔三差五就会带着她和于竹于兰等几个同门过去学习。
难道就是那时的事?可周传钰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熟悉过任何叫这个名字的人,再者,算起来,穆槐青当时已经成年,怎么说也不可能是会跑到儿科来的患者啊。
看着周传钰百思不得其解,穆槐青轻轻一笑,不甚在意的样子,低头,嘴角的笑意瞬间消失。
深吸一口气,整理心情后开口,“那时候匡星年纪还很小,她出生时身体就弱,一直到现在都总是三灾六病的,那时候她才六七岁。”
“所以是你带她去看病的时候遇见了我?”听到这里,周传钰明白了七八分。
穆槐青点点头,“当时她病得很重,医生已经给不出有效的治疗方案了,才那么小一个孩子,整天身上插满了管子,躺病床上跑不了跳不了。”
“我看着心疼,就出去透透气,然后就遇见了你。”
“我?”周传钰一点印象也没有,不知怎么,她心里有点紧张,紧张自己在她眼里的第一印象究竟是怎样的,“然后呢?”
“你好像怕我想不开,我在医院外边的湖边坐着,你就跟了过来,看着我,生怕我往前走。”
“你怎么确定我是跟着你?说不定我也想去湖边走走呢?”
“我往后退几步你就东张西望,我往前一步你就紧张起来。你说,不是怕我往下跳是什么?”
听起来确实像那个年纪的她会干出来的事情,毕竟医院这种地方,健康的人没多少,再坚强的人遇上疾病和死亡也很难坚强。
“后来呢?”周传钰好奇。
“后来啊,”穆槐青卖了个关子,“然后我就回去了。”
但看她脸上的神情,显然事情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你快告诉我啊!”不知为什么她故意不说,话听到一半,周传钰心痒痒得不行,逼着她说。
“下次再告诉你。”穆槐青把人往被子里一捂,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天还没亮,好困啊,再睡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