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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镇上来了个儿科医生 > 第45章
  老人听完神情有点呆,张了张嘴。直到走出门,周传钰也没听见她说出任何话。
  和姥姥相处久了,她渐渐知道怎样才能挠到其痒处了。大概因为上了年纪,姥姥很容易对有些年纪阅历的后辈的建议予以采纳。
  这时候穆槐青的作用就出来了,不管老小孩闹什么脾气,只要说是穆槐青的主意,毛马上就顺好了一半。
  只需要事后和穆槐青通个气,让她把另一半也顺好就行。
  这顿饭吃完,周传钰如前些时候一样,拾掇好空盘子,和穆槐青一起去厨房收拾,但姥姥突然轻声叫住了她。
  “那个谁,小周,你等会来陪我说会话吧。”
  “好,我把碗放过去就来。”
  姥姥总也记不住她的名字,说是拗口,不是叫小周就是叫小钰。
  “真不要我去啊?”厨房里,穆槐青问。
  “就叫我去聊个天而已,你去干嘛?”周传钰把碗放在穆槐青身旁的洗碗槽里,在对方的围裙上拍了拍手上的水,看样子顺手极了。
  “怎么说呢……”穆槐青洗碗动作暂停,说,“莫名其妙有点紧张。”
  她又轻轻一笑,满是泡沫的手搭在水池边上,只把头偏过来,埋在周传钰肩上,额头抵着她的肩峰,轻声道,“因为你们都是我重要的人。”
  周传钰一笑,摸一把她的头发,安慰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周传钰以为,肯定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姥姥单独找她的,除非关乎她的家人,比如穆槐青。
  这种节骨眼上,比起坦白一切让这段感情得到认可,肯定是姥姥的健康更加重要。
  周传钰懂得穆槐青的紧张纠结,并且早已替她做出了权衡。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姥姥要说的事情与这些毫无关联,却更加残忍。
  “我没多长时间了。”
  床上躺着的老人淡淡道,语气如同说人一天要吃三顿饭一样,稀松平常。
  老人看着她,眼里满是郑重。
  在这种时刻,周传钰不想以谎言打断她而使得自己多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心。她只是把手轻轻搭上老人放在被子上的手,表示自己在一字一句细细听。
  老人反握住她的手,恳切地开口,“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现在要麻烦你的这件事,你一定会答应。”
  “您说。”
  她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答应,但对于这样一个即将面对生命中最重要的节点的人,任谁都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我能感觉到,就是这几天了,”她带上一点笑意,看着周传钰,“我想麻烦你,以后每天早上第一个来看看我。
  “只需要看一看。”
  关上姥姥房间的门,周传钰久久不能平静。
  看那一眼,无非是看她是否还活着。
  老人不忍让自己的亲人毫无缓冲地与自己的死亡遭遇,故而希望她代为转达。
  “我没什么文化,要是说得不对你不要怪,”白炽灯也照不亮老人的脸,她带着满脸的老人斑,似已经走入另一个世界的阴影里,紧紧看着周传钰,说,“你是医生,肯定见过很多人死,你和我感情也不深,也许你第一个发现,伤害会更小。”
  “不要怪我——”
  一个个盖上太平单的脸庞接连闪过她的脑海,巨大的悲伤不可遏制地海一般涌来。
  能去责怪老人的狠心吗?
  她狠不下这个心。
  冬天天亮得晚。
  第一天、第二天……一直到第四天,每次打开门,都能见到老人平安无恙,有时亮着床头一盏小灯,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还睡着,凑近了能看见花白的发丝被呼吸吹得起起伏伏。
  到了第五天,周传钰忽而转醒,睁开眼睛只听见无边无际的寂静。轻手轻脚走去拨开窗帘缝,地上已经积了雪,天还是黑灰色的。一看床头闹钟,才四点钟。
  她心念一动。复又走到床边,给穆槐青掖了掖被子,而后弯腰,亲了亲她的头发,伏在床边看着她,十来分钟后轻悄悄出门下了楼。
  轻轻拧动圆球形门把手,推开一楼卧室的门,姥姥静静地躺在床上。周传钰走近床边,突然地,她心里闪过一阵没来由的紧张,莫名地过于寂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孤零零的。
  她伸出手,转而又颤着手收回,一阵极为心凉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强压下想转身就逃的冲动,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用手背碰上老人的额头——还好,不是冰冰凉的。又探上她的鼻息,极为微弱,几乎等于无,周传钰的心再次悬起来,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发生在眼前——姥姥的确时间不多了。
  她下意识伸手推了推,姥姥悠悠转醒,又或者她一直都是醒的。她半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人,嘴唇和口轮匝肌微微动了动,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她笑了笑。
  “去吧,慢慢和她们说……”老人微弱的声音又狠狠砸向周传钰的耳膜,使得她不得不行动起来。
  她匆忙往二楼跑,先敲响了匡凤和匡星住着的房间的门。
  几乎在第一声叩门声响起后三秒钟,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匡凤显然刚睡醒,还不算清醒,但是神色却并不迷糊,好似即使在睡梦中,也时刻预防着有人来叩响这一声。
  “姥姥需要人去陪着了。”周传钰尽量轻尽量缓地说。她看着匡凤,匡凤也盯着她,生怕漏过一个字。
  匡凤握紧了搭在门把手上的手,又忽而放开,点点头,而后去推床上熟睡的匡星。
  周传钰退出来,走进她和穆槐青的房间。
  床上鼓起一团,还维持着她下楼时的样子。
  她凑过去,凑到她的枕边,蹭她的脸,手轻拍她的肩膀。
  穆槐青悠悠转醒,微睁着迷茫的眼睛,看清身边人时下意识迷蒙地笑笑,问,“怎么了?”
  周传钰不答,只拉拉她的手,示意她起床。
  看她不似往常陪她嬉笑的样子,而是多了几分沉重肃然,穆槐青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姥姥孤零零躺着的样子,人瞬间清醒。
  周传钰抱了抱她,拍拍她的背。
  一片寂静中,她滞在那里,而后很快起身,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周传钰没有跟上,而是拿了件外套才往楼梯走。
  也许她们需要一点时间和家人待在一起,这么想着,周传钰胳膊搭着外套,靠墙站在姥姥的房门外。
  起先只能听见抽泣声,是匡星在哭,但又不愿放开声音,像是怕吵到人。
  而后逐渐能听见姥姥的说话声,她的精神似乎比四点时好了很多,说话的声音逐渐能大起来。
  回光返照,周传钰脑子里闪过四个字。
  第40章 二零一一夏
  姥姥开始和房间里的每个人说话。几乎全是她在说,其他人听。听一句少一句,几人都情愿多听而少说。
  周传钰在外面呆到自己手冰凉起来,里屋的抽泣声小了下来。她轻手轻脚走进去,尽量降低存在感,把外套搭在了穆槐青背后。
  她蹲在床边,穿着单薄的睡衣,察觉到肩上的重量,微微一愣,扭头,随后朝着周传钰点点头。
  周传钰再次退开,靠到昏暗的墙边,静静听着老人细细碎碎地讲着自己的母亲、讲自己的年少时光、子女……好像要用余下的一点时间,讲尽自己为期八十三年的一辈子。
  “……你十几岁时老和我吵架,总气我当年要把你送人。可是有丰衣足食的日子谁乐意吃掺了麦麸子的饭,我个老皮老肉的吃了也嫌扎嘴,你才那么点大……可是我只有你了,你那几个姐姐哥哥,都是短命的,明明我不是那些给孩子捞稀的给自己捞稠的的黑心鬼,可是最后还是差点绝了户。我挨个挨个地埋啊,那会我想着,把你留在身边会不会最后也得给你寻摸一块地,幸好,看起来最后是你给我挑坟地了。”
  “我不会给你挑的。你快点好起来,盖隔热层的板子我都买好了,你不住就是浪费钱。”匡凤狠抹一把眼眶上的眼泪,恶狠狠地说。
  “退掉吧,知道你心疼我,给我多烧两把纸钱我就知道你挂念我了。”她抬起手,悬在了匡凤的头边,好一会才碰上女儿夹杂着几丝银白的头发,抚了抚。
  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好比清扫落叶,风太大的时候总是有心无力,可不巧大家好像总是活在风里。
  靠在角落里的穆槐青转过身,面朝墙壁,将脸埋入阴影里。
  她发觉,姥姥、母亲、她,三代人,花费了一个甲子的光阴,终于在这一刻放弃了顾影自怜,死生面前,一切怨怼终究是船过水无痕,做云雾散。
  过了一个小时——也就是清晨六点,姥姥排了黑便。
  “是临终清肠。”周传钰用只有清醒着的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
  质本洁来还洁去,其实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
  出于姥姥的嘱托,周传钰冷静地传递出这一信息;可出于她的感情,她本该哭一场,为这个可爱的老人。可眼下比她更有理由哭泣的人却在老人床前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