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屿怔愣了下,蹭地跳下床,胡乱洗漱了下,小跑着去了花厅。
庆喜等在那里,道:“温东家,我们老爷请你去一趟。”
他向来喜庆的脸,此时那股喜意,被蒙上了一层青灰,虚虚浮在脸上。
温屿心沉了下去,与荀舫匆匆说了声,跟着庆喜上了马车。
林府大门紧闭,马车绕到偏僻后角门停下,庆喜领着温屿,从后角门进去。
一路上,仆从皆不见踪影,暮色昏沉,地上堆满落叶落花。穿过府中的小河上,枯枝落叶打着旋,一片荒芜萧索。
温屿脚一滑,差点摔倒。向来机灵的庆喜却仿若未觉,他停了下来,颤声道:“温东家,坐吧。”
在原来看戏的园子里,放着一张案几椅子。杂草从青石缝隙中钻出来,茉莉栀子自顾自开着,传来阵阵的香气,与河中腐烂的落叶气味交织在一起。
河对岸的戏台上,走上来两个人。林裕和提着身着素净宽敞白衣走在前面,抱着琴的梁逊生走在他后面。
琴声叮咚,林裕和抬起衣袖,伴着琴声唱道:“峨眉婉转,竟殒鲛绡,香骨委尘泥......”
嘶哑凄凉的声音,飞过暮云重。
第92章
戏到了终曲,林裕和的声音,沙哑到犹如杜鹃泣血。
台上的灯笼灭了,漫天星辰下。惟有一团模糊的白影。
温屿穿过小桥,仰头望着茂密的木芙蓉。
上次来时,木芙蓉正是盛放的时节。已经入夏了,转瞬间就会到秋季,木芙蓉便会开放。满树火红的花,热烈绚烂。
日子转瞬即过,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有时又太慢,等不到花再开时。
温屿看得脖子僵硬,垂下头,沿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一步步走上戏台。
梁循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去,独坐在台上的林裕和,手上拿着一坛酒。他侧头笑望过来,拍了拍身边的地,叫她:“温屿,过来坐。”
“好啊。”温屿微笑着答了句,走过去与林裕和一样,席地而坐。
“喝酒。”林裕和将酒坛递过来,温屿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
酒水洒出来,温屿没在意,将酒坛还给林裕和。他拿着再灌了一气,一坛酒很快见了底,洒脱地扔了坛子,重新拍开一坛。
“觉着我这出戏唱得如何?”林裕和笑问道。
“很好。”温屿答道,旋即又坦白道:“其实,我听不太懂戏。第一次听你唱戏,总觉着太悲伤了。这次也是,听得想哭。”
林裕和面带着笑意,拿起酒坛接连灌了一气。酒入喉咙,将那些蔓延上来的悲怆,勉强压了下去。
两人没再说话,你一口我一口喝着酒。坐在高台上,矗立在夜色中,重重的屋宇庭院,尽收眼底。
台下的河流汩汩流过,虫子在叽叽喳喳叫唤。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阵阵犬吠。
林裕和一手撑着地,一手伸向天空,触摸着头顶的星辰:“真是美好的夏夜啊!”
“嗯。”温屿答了句。
以前她生活在大城市中,如此纯粹的星空已经成了奢侈。这世她忙于赚钱糊口,看星空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奢侈。
满腹的话,温屿都问不出口。事到如今,好似也没了问的必要。
离别不知何时到来,温屿手撑着地,与林裕和一样,认真地看起了星空。
“人可能上天,天上可真有住着神仙。小时候,我常常胡思乱想这些。”林裕和笑起来,感慨不已。
“人可以上天,天上并没住着神仙。”温屿肯定地答道。
林裕和坐起身,煞有介事抬手一礼:“多谢你解了我幼时的困惑。”
温屿颔首回礼,“不用客气。”
林裕和哈哈大笑,笑得眼里有点点光闪过,“你总是这般有趣。我以前初见你时就羡慕极了,世上竟然有如此洒脱之人。”
“这叫做穷横,用来掩饰我一颗滚烫炙热赚银子的心。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想着能从裕和布
庄讨点便宜。”
温屿想起初见林裕和时,她身着破旧,寒酸得比裕和布庄的伙计都不如,不禁也笑了。
“商人总是这样,我也一样如此。认为你以后定会大展宏图,早些对你示好,结个善缘。”
林裕和面带微笑,没再说下去。后来,就不一样了。
她犹如天上的星辰,耀眼明亮。仿佛能触摸,却又遥不可及。
他太脏了,脏得自己都厌恶。
哪怕窥得她与荀舫只表面夫妻,实则分屋别居,他仍然自惭形秽。
“对不住,你去京城这段时日,我太忙,抽不出太多功夫替你看着绣坊。不过,你大哥没敢生事,你放心。”
温屿摇摇头,道:“无妨,哪怕一无所有,千金散尽还复来。”
林裕和知道温屿这些话是在说给他听,可惜,他已经没了复来的机会。
他有妹妹,外甥女外甥,他们是他唯一的亲人。
大皇子视他为眼中钉,他只散尽家财还远远不够。
温屿说道:“我将林伯陈婶带回了明州府,让他们来长长见识。赶路累了,我让他们现在书院巷歇息一晚,明天再来见你。”
“林伯陈婶忠厚可靠,两人也上了年纪,再不走动,以后就走不动了。”
林裕和顿了下,道:“庆喜跟着我走了许多地方,他始终觉着明州府最好。我让他去别的地方,他说甚都不愿意离开。唉,真是个傻子。”
温屿道:“正好,我也这样以为,还是明州府最好,哪里都不想去。要是他不嫌弃,他可以来找我。反正我现在厉害了,荀舫进了翰林学士院,以后我是翰林夫人,没人敢来找我麻烦。”
林裕和望着温屿,半晌后,艰难地道了声好。
两人说着以前的种种趣事,不时哈哈大笑。最后一坛酒也空了,星辰隐去,天际一片漆黑。
温屿撑着摇摇晃晃坐起来,嘟囔道:“我要回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
“好。”林裕和起身,跟在温屿身后下楼梯。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林裕和伸手握住温屿的手臂,无声护送着她。
木楼梯吱吱呀呀,伴随着两人的脚步声,呼吸声。
到了地上,林裕和神色痛楚,克制得人都几近颤栗。他亦只贪恋地微微停留,很快就松开了手。
庆喜不知从何处闪出来,手上提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撕开了黑暗。
林裕和沉默了下,道:“庆喜,你送温东家回去,这段时日你也累了,就在温东家处好生歇着吧。”
庆喜神色哀戚,眼眶一下红了,嘴唇翕动着,欲将说话。
温屿笑着打断了他,道:“庆喜,你老爷都开口了,你可不许嫌弃啊!”
庆喜喉咙被堵住,朝着林裕和长揖下去。良久之后,他直起身,提着灯笼,侧身在前引路。
林裕和将温屿送出门,看着她上了马车,转身回了角门。
马车缓缓驶离,温屿也没有与他道别。
谁都讲不出离别。
就如他们都不提生死,不敢揭开那层面纱。惟有这般,方能面对深不见底的黑暗与难过。
回到书院巷,荀舫彻夜没睡,一直在等着她。闻到她浑身的酒味,他也没多问,道:“回来了,去洗一洗,好生睡一觉。”
“你替庆喜安排间屋子,让他也好好睡一觉。”温屿哑着嗓子说了声,便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去。
荀舫忧心忡忡望着她的背影,对庆喜道:“你跟我来。”
庆喜默默跟在荀舫身后,到了屋子前,荀舫停下脚步,道:“这里温静诚平时住着,你以后就与他住在一起。”
“有劳荀翰林了。”庆喜一礼下去道。
荀舫默然了下,“林伯与陈婶子也来了明州府,以后有你这个熟悉的人在,他们不至太过拘束。”
庆喜说是,荀舫拍了拍他的肩膀,暗自叹了口气,正色道:“庆喜,好好过日子。”
以前荀舫几乎不搭理他,不止他,荀舫也不大搭理林裕和,倨傲,拒人千里。
庆喜一时有些恍惚,荀舫没再多说,转身离开,朝花厅走去。
温屿果然在花厅,和衣躺在榻上,她面对着榻背,不知是醒着,还是已经睡着。
荀舫放轻手脚,将灯盏灭了几只,将苇帘卷到一半。
夏夜的风透过纱绡吹进来,夹杂花木的香气,斑竹叶沙沙响着。
荀舫坐在那里,了无睡意,一瞬不瞬盯着温屿的背影,直到天光大亮。
温静诚兄妹醒来,迫不及待要来见姑姑。荀舫将他们拦着了,示意他们别做声,压低声音道:“姑姑累了,让她多睡一阵。”
兄妹俩很是懂事地噤声,蹑手蹑脚跟着荀舫离开。温静诚好奇地问道:“姑父,庆喜住在了我的院子,他怎地不回林府?”
“以后庆喜就跟着你,不回林府了。别的事情你别多问,等你大一些的时候,我再与你说。”荀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