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离开多久,总归再次重逢。
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所谓命运,那一定指的是这个。
程雪衣轻声呢喃的声音渐渐息止,目光穿透漫天飞雪,似是看向遥远的过去。
你是我的生命。
接受一切来自于你的恨,无论承受何种惩罚。色彩笔墨尽数奉献给雪女,直到篇章尾页。
“百香楼地下室,西边最深处往里走,第十三层木架,最后一阶,第二本书里,有我留给你的东西。”
程雪衣有种预感,梦境结束,她即将醒来。
她喘息声变浅了,一下比一下微弱:“去取出来吧。你大可放心,可以多带些人一同前往……”
程雪衣脸上常带的薄粉也已褪尽,雨打茉莉的清新气息与刺鼻的血腥味一同袭来,在暴雪中恋恋不舍地消散。
“你可以不相信我,未来的路,请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
王絮怀中的人,含着未出口的千言万语,终于如一片落雪,化在了属于她们的寒冬里。
爱也是这样,不知其深,离别方知其意。
周煜一时怔住了。
他真的杀了程雪衣。
其实,他们本应算是朋友的。
就在这时,亲卫跌跌撞撞闯入屋中,神色惊惶:“殿下!前线急报!”
“程氏举族家财充作军饷,连靖文公私库也悉数捐出,陛下昭告天下,称颂文公圣德,我军士卒十有八九是前朝旧部,云将军已率部归降!”
寒意自脊背窜上后颈,冷汗又顺着脊梁蜿蜒而下,电光火石间,周煜猛地抬眸望去,凛冽风雪扑打在脸上,他下意识捏紧了手心的刀柄。
徐国大灾初愈,民生凋敝,程又青却一口应下筹粮募兵诸事,那时只道他沽名钓誉。
对!
程又青故意叫他拿到一张假攻防图。
如今想来,那冲天大火烧去的哪里是声名,分明是为诱他入局设下的迷障。
他竟是个忠臣?
淌血的刀锋在雪地里烫出一个洞,周煜伸手轻轻触碰刀锋,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不带情绪地再看一眼程雪衣,“我杀了她,谁又会来杀了我呢?”
他站在树下,说话声震的积雪纷纷落下,坠在他的眼睫,融化成水。
他转眸望向王絮,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人。
“靖国虽陨,血脉未枯。星火待燃,靖必还朝。”
“靖安公主,这一切,你可满意了?”
天幕倾倒,原野相接,远处,雪浪翻涌,天地空茫,一道身影孑然而立,正冷眼看过来。
姜椒之名,潦草得近乎荒诞。
她出生之日,徐绛霄柄政,姜至虽有太上皇之名,却无九五之尊的排场。太医隔着纱帐瞥见女婴露头,见她眉眼英气,生怕日后牵扯继承权之争。
竟使起拖延之计,这一耽搁,直害得她生母血崩于榻,险些一尸两命。
姜椒还是活了下来。
徐绛霄惯会对着满朝文武痛陈忠君爱国,却也常在冠冕堂皇的言辞里藏刀,“椒聊之实,蕃衍盈升。”
“花椒多籽,寓意子嗣昌隆,这名字,既应了祥瑞,也能压住着孩子命格里的凶煞。”
偌大姜家,正统一脉不过她与父亲二人。
徐绛霄的嫡子徐载盈生性怯懦,优柔寡断,日日陪伴在母亲身边,惹得他父亲一阵不快。
徐绛霄对他心狠,倒也是有几分真心待他,为他铺好了路。
反观二皇子,不过是棋盘上随时可弃的卒子,生来便注定要做兄长上位的垫脚石。
深宫之中,父亲性格敦善,无与人争,势利眼也是多的,她的侍女云儿为她打抱不平,在宫道上与人起了争吵,姜椒便爬上树,静看二人反应。
“姜椒这名字,谁不知陛下厌弃?克死亲娘还不够,往后指不定克……”
云儿面红耳赤,一下眼泪失禁。
“椒桂喻贤,是天赐祥瑞,尔等怎敢妄自揣测陛下圣意?”女声惊得众人噤声,有个模样比姜椒小两三岁的少女将云儿护在身后。
“哪来的野丫头,谁给你的胆子为她出头?”
“我给的。”
徐绛霄站在廊下,指尖抵着眉心,身姿挺拔,侧脸轮廓在光影下十分清晰温和,一双深眸寂寥而深远。
一众人齐刷刷下跪。
姜椒与父亲常居太和殿不出,与世隔绝,鲜少见过这位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
“姜椒这名字,确实容易招致误会。”
徐绛霄唇角压得平直,余光扫过庭院中那个单薄身影 :“雪衣,依你之见,该给她换个什么名?”
他分明刻意收敛了神色,可这注视不像寻常审视,像在遭遇质疑时,匠人望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他似乎坚信,程雪衣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公主生来坎坷,襁褓失恃已是命途多舛。生于徐国,便是天赐福泽,不如改姓徐,取新之意,再以靖安为名,既不忘本,寄寓国泰民安。”
徐绛霄待程雪衣的好,是满宫皆知的纵容。
他亲手打磨的璞玉,怎会在质疑声里失了光彩?
只是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改变了姜椒的一生。
徐绛霄赐的名字,姜椒只是不喜,徐国尊贵的靖安公主,这个叫云儿与父亲大喜过望的名头,却令姜椒一时生恨。
若无所为,则人生太长。
若有所为,则人生太短。
她要的,绝不是这被人施舍的姓氏,与这被人圈养的尊荣。
她便决定从程雪衣身上下手,利用她引发太和殿大火,在火势凶猛之时,父亲抱着祖宗牌位不肯挪步,她生拉硬拽带他一起走。
她为云儿换上她的宫装,跟着周煜为质的车队出逃陈国,陈国的骁骑将军是靖国旧部……
只需要周煜闭上嘴……
……
寒风吹彻在这一方小院,雪色照映得窗纸十分明净,吐到最后,周煜的脸色像苔藓一样的鲜绿色,呼吸声微弱地起伏着。
寒冷的冬夜,百花凋零的季节。
周煜翕动唇角,以气音说:“那你呢……”
姜椒终究没应声。
他二人一同来到陈国,她高高在上,他跌落尘埃,受尽了冷落与欺辱,中途有多次她想对他下手,碍于陈栩,从未得手。
周煜却从未出想过卖她的身份。
姜椒在利用他人时,从未有过丝毫的罪恶感,亦或者悔恨。
稀疏灯火在风雪中明灭如鬼火。她经常来看周煜,只是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于是便仔细了些。
霜露降下,乌云笼罩在田野,小院边沿,周煜开春时劈好的柴火码得齐整,半个月的量,不多不少。
姜椒拨开柴堆顶的积雪,一朵干枯的野花便现了出来。
他生病太久了。
日升月落,草木荣枯,经春至冬,由生到死。
陈栩撞开柴门冲进来,神色深受打击,“他有说什么吗?”
姜椒掸了掸袖上的雪花,声线平静无波:“他说恨江东世子,恨徐国太子。”
“还有么?”陈栩不甘心地追问。
姜椒道:“他喊了一夜你的名字,辗转不休。”
有些话,不必说给不相干的人听。
周煜说,每个人都要独自蹚过生命里的寒冬,若有一日,有机会,定要能重回故地,再见旧人……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定要往前看。
于是她独自带着这一支春,走过许多个飞雪莽莽的冬天。
周煜眸色微沉:“靖国余党伏诛,你竟还笑得出来?”
姜椒不带情绪地看了一眼程雪衣,此刻却只觉乏味,她等的是王絮,赴约的却是程雪衣,“固执的,不听却的,傲慢的人,就像是死水。”
陈栩喉头微动,忽然逼近一步:“我也是死水?”
姜椒微微一笑:“你是死人。”
陈栩的表情凝固了,却是早有预料:“你叫我过来,便是叫我来替你清理门户?”
姜椒顿了顿,看向远处翻涌的乌云,“换成不是我,你来做就理所应当了。”
落子时一视同仁,必要时皆可舍弃。
若今日是她横尸于此,怕也只会换来他人一句死得其所。一样没人为她掉一滴眼泪。
“你这又是什么道理?”
周煜的声音平淡得近乎冰冷。
姜椒不再理会他,却转眸打量了几眼王絮。
“不必去百香楼了,那里已经是灰烬了。”对上王絮微睁大的眼,她将一封信自袖中递出来。
程雪衣藏得隐秘,却不知她早窥得端倪。
王絮接了过去,没有拆开,姜椒又补充一句, “要寻仇的话,随时奉陪,只是她用命换你周全,望你不要辜负她的恩情才对。”
便是这时候,一柄刀悄然立在姜椒颈下。
徐靖安无声立在阴影里,香樟树叶般圆润的眸子里时漫溢的泪水,幽幽地道:“你把王上带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