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爷笑道:“你外祖母身子可好?”
冯玉川道:“好着呢,一顿能吃两大碗饭,昨几日收到我寄回去的信,知道五郎好了,高兴坏了,直说让我们带五郎一起回江南去住一段时日——”他话没说完,宋余就扯了下他的衣袖,老侯爷愣了下,沉吟道:“五郎是有些年不曾回江南了。”
这话一出,宋余也怔了怔,这几年宋余身体不好,老侯爷看他看得紧,加之一贯给他看诊的容老大夫就在京城,他鲜少让宋余离开京城。没想到,这回竟会答应得这样快,宋余道:“爷爷,我腿还伤着,江南一行,过些时候再说吧。”
老侯爷目光落在宋余身上,神色有些莫名,冯玉川浑然不觉,道:“腿伤怕什么,咱家里有最好的外伤大夫,一路马车慢行,转水路,保准儿不会伤着腿。”
过了片刻,老侯爷慢慢道:“不急,你们也难得来一趟,在京都多住些日子。”
冯玉川应了声。
当天,宋余是陪着老侯爷一道用晚膳的,用过膳食,宋余却没有走,他屏退了屋内的下人,抬手给老侯爷斟了一杯清茶,道:“爷爷,孙儿有些话想和您说。”
老侯爷深深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竟没有如以往留下他,反而说:“时候不早了,五郎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宋余愣了愣,看着老侯爷,祖孙目光相对,老侯爷目光落在宋余发间的银丝上,不由得恍了一下神。他已过花甲之年,鬓边发见斑白,他的孙儿还不及弱冠,头发却白了大半,让他如何不心痛?宋余是他最疼爱的儿子留在这个世间唯一的血脉,老侯爷曾对宋余寄予厚望,就如对他父亲宋廷玉一般,可命运太过残酷,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接连失了儿子儿媳,发妻,就连这个孙子也险些没留住。
近两年,老侯爷突然觉得自己真正老了很多,变得力不从心,老而无力。年老本就是寻常事,可老侯爷却有些焦躁和恐惧,不是怕老怕死,而是怕他死了,就不能再看着宋余,护着他,这样,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三郎?
宋余抿抿嘴唇,道:“那孙儿先告退了。”
老侯爷回过神,在心里叹了口气,突然抬手按住宋余的肩膀,道:“罢了,五郎是有话想和爷爷说吧,爷爷也有话想和五郎说。”
宋余看着老人苍老的手,喉头滚动了一下,不知怎么,有些话就不知如何开口了。老侯爷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道:“五郎想和爷爷说什么?”
宋余深吸了一口气,道:“爷爷,孙儿不孝。”
老侯爷顿了顿,慢慢坐在了梨花木椅上,捏着扶手,没有说话。
宋余抬起头,看着老侯爷,道:“孙儿不想再去国子监了,孙儿想去边关。”
老侯爷说:“……是因为姜焉?”
宋余一呆,毫无防备,无措地想起身,“爷爷……怎么知道姜焉?”
老侯爷看着宋余这模样,就知道今日姜焉来见他时所言不假,有些头疼。齐安侯姜焉是新贵,皇帝面前的红人,和长平侯府向来没什么往来。老侯爷虽然知道宋余和姜焉有几分交情,二人甚至在休沐后一道出城同游,可他只当是年轻人交朋友——虽然他想不通,姜焉怎么会和宋余往来?
毕竟宋余那时还未痊愈,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个傻子。可宋余实在没什么朋友,老侯爷想着不久姜焉也要离京,就由得他们去,哪成想,姜焉竟拐着宋余断了袖。
老侯爷脑海中顿时浮现今日酒楼雅间里,姜焉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说他爱慕宋余的场面就觉得牙疼。
难怪今日他访友回京时,姜焉突然拦了他的马车,说有事求见。老侯爷不是不知道姜焉给府上送年礼又递拜帖,他还以为是姜焉累得五郎受伤,心中有愧,人有远近亲疏,老侯爷也埋怨他连累了宋余,可宋余也因祸得福恢复了记忆,他想着毕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不好太不给面子,便随他进了雅间。
谁知道,姜焉进去二话不说就是一跪,送他一个惊天大雷!
这混账!
老侯爷惊怒交加,却也没老糊涂,如此一来,姜焉和宋余的往来就都有迹可循了。无怪大朝会下朝时,姜焉总特意凑他与宋廷微面前客客气气地打招呼,言语之间还有几分让二人摸不着头脑的伏低做小;无怪宋余被郝如非欺负,姜焉如此上心,又是上折子参郝家,又是亲自以身涉险搜查证据。他还想到年前自己点了头,让宋余跟着姜焉去城外小住了几日,顿时脸色黑如锅底。
姜焉自是知道老侯爷会气恼,换了他,有人拐了自家孩子,只怕已经拔刀了。宋余说过几日让他登门,可姜焉想,总不能事事都让宋余顶在前头,便先一步截了老侯爷坦白了他喜欢宋余一事。
老侯爷气得胡子乱颤,冷冷道:“齐安侯还是起来吧,你我品阶相当,老夫受不起你这一跪。”
姜焉陪笑道:“受得受得,侯爷是五郎祖父,就是姜焉祖父——”
“谁是你祖父!”老侯爷差点抄起茶杯砸他,“五郎混沌懵懂,哪里懂得什么断袖,定是你小子引诱了他!”
姜焉抬头看着老侯爷,道:“的确是我先喜欢五郎,追求的他,侯爷,我是真心喜欢五郎,想与他共度一生。”
“共度一生?两个男人如何共度一生!你还是个胡人!”老侯爷冷笑道,“五郎的情况你难道不知?五郎懵懂,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你欺他不懂事趁虚而入,与禽兽何异!本侯警告你,离五郎远远的,否则长平侯府定不与你罢休!”
姜焉说:“五郎虽负伤,迟钝懵懂,却也不是真的痴傻,更不是孩童,他有自己的喜恶,也分得清自己的心意。”
老侯爷冷冷地看着他,姜焉沉声道:“我在许多年前就见过五郎,那时他还未受伤。”
老侯爷微怔。
“我对五郎一见钟情,只不过当时我不知他就是宋余,他也不知我是谁,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姜焉认真道,“我真的很喜欢他。”
老侯爷:“本侯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姜焉:“小子所言,绝无半点虚假,侯爷若是不信,也可以问问五郎。”
老侯爷沉默片刻,道:“五郎与你……”
姜焉说:“我与五郎情投意合。”
老侯爷脸色变得难看,他也许不清楚姜焉,却了解自己的孙子。人人都说宋余痴傻,可他并不是真的傻子,他在国子监这几年,不是没有人心怀叵测接近他,可宋余交好的不过一个阮承青。其实宋余并不喜欢与人往来,他能和姜焉亲密如此,或许宋余对姜焉也不是无意的。
猜想归猜想,老侯爷依然很是愤怒,自家孩子乖巧单纯,若不是姜焉,他岂会断袖!
姜焉诚恳道:“我自知是姜焉冒昧唐突,也请侯爷相信我,我喜欢五郎,也会穷尽我一生,尽我所能地爱他,护他。”
老侯爷叹了口气,宋余迟疑道:“您今日见了他?”
老侯爷说:“见了。”
宋余手足无措,窘迫道:“他……哎,他今日和爷爷说了什么?”
老侯爷冷笑道:“都是那小子欺你不懂事,哄骗了你,我绝不与他罢休。”
宋余说:“爷爷,姜焉没有哄骗我。”
老侯爷瞪他,“你还替他说话——”
宋余道:“孙儿是真的喜欢姜焉,想与他在一起的。”
老侯爷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宋余低声道:“不是冲动不懂事,是深思熟虑,发乎于心,孙儿想与姜焉过一辈子。”
老侯爷看着宋余,道:“五郎,姜焉不止是个胡人,还是个男人,他若是个胡人姑娘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个男人,两个男人如何能过一辈子?”
宋余道:“爷爷,真心在人,而不在男女,身份。”
“爹爹和娘能相守一生,只是因为他们彼此深爱,若是没有真心,就是世人眼中的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也未必能相依相守。”
老侯爷呆了呆,宋余仰起脸望着他,轻声道:“爷爷,我想和姜焉在一起。”
过了许久,老侯爷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你和你爹一样,尽都给爷爷出难题,你爹放着京都多少名门闺秀不要,非要娶你娘一个商贾之女,那倒也好歹是个品行俱佳的好姑娘,你倒好……”
宋余道:“可爹与娘很幸福不是吗?爷爷,你相信爹爹的选择,也请相信孙儿的选择。”
老侯爷两眼一瞪,道:“那能一样吗?”
宋余说:“如何不一样?姜焉是男人,孙儿也是男人,莫不是爷爷觉得姜焉会欺负孙儿?”
老侯爷说:“他敢!”
宋余拉着老侯爷的衣袖,道:“就是,有爷爷做五郎的靠山。”
老侯爷看着宋余,长叹了声,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傻孩子,爷爷老了,运气好些还能再看着你三五年,若是时不予人,爷爷也就该去见你爹娘了,你让爷爷如何放心?以后又有谁能给你做主,替你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