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珠便什么都懂了。
整个人肉眼可见消沉下来。
她并非是个蠢笨之人,晓得今后没了未来夫家做依仗,只有母家给她兜底,而在许家内宅中,肖文珍是家世高贵、执掌内宅的主母;岚姨娘又是父亲新宠,刚生儿子没几年。
而生母娟姨娘这头,色衰而爱迟,父亲这几年已经不大将她放在心上了,可好在她还有个胞兄,所以这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就算退过一次婚,以她现在的家世门第,只要不乱折腾,嫁给寻常勋贵那也是不难的。
至于与嫡长姐许之蘅,以往确有过些龃龉,可自从有此她帮自己喝退那些嘲笑她退婚的贵女后,许之珠那股与她处处针锋相对的心思也就淡了。
“长姐”两个字也知道喊了。
平日遇见了也晓得请安了。
就像只爪子被磨平了的猫。
此时许家四口凑在一起,整整齐齐坐在殿中右侧。
在外人眼中,倒着实很有些相亲相爱的和谐氛围。
满汉全席铺满长席,燕窝熊掌,鱼翅熊掌,热气腾腾的香味混着龙涎香,久久萦绕不散。编钟笙乐响起,数十名舞姬踏歌而入,广袖翻飞间,脚踝上的银铃伴着舞步叮咚作响,歌姬们嘴中吟唱着的,是为皇上寿诞新编的千秋岁引。
金碧辉煌的殿宇中,歌声清越,尽显皇家的威严与昌盛。
或是上了些年纪,皇上愈发喜欢热闹,今日兴致也很高。
那些戍边与外放的皇子,今日也都入京了。就连废太子也获得恩准,与身怀大肚的查令慧坐在阶下,只不过瞧那座次,已是远离了政治的权力中心。
皇上放眼望去,在已成年的皇子中,也就晋王直到现在都还未成亲了,他将眸光落在晋王与许之蘅身上打了几个转转,只觉二人格外登对,心中愈发满意。
不由心生出些好奇来。
“你们两个娃娃究竟是怎么回事?朕只听坊间传许大姑娘在以往流落乡野时,你们二人因缘际会有过一段纠葛,似还成过亲?”
“不如今日和朕好好唠唠,说说前因后果?”
寿宴上气氛正好。
瑞王也借着调笑,落井下石。
“父皇,儿臣倒是听说了……”
“据说是晋王当时身负重伤,濒临死境,许大姑娘心善施手相救,倾尽家财为他治病,谁知晋王伤愈之后,拍拍屁股竟就走了……”
皇上唬下脸,“哦?竟是如此?”
“许大姑娘,这可是*实情?如果晋王若当真是个如此丧良心的,朕今日必给你做主!”
许之蘅心中有些丧气。
这事儿早不说、晚不说,怎么偏偏要等她和谢昭珩订婚了之后才说?但凡眼前情景发生在订婚之前,她或许就因为咽不下以往那口气,将那些旧事尽数吐露,让皇上给她讨个公道。
可现在不一样。
现在他们两个是拴在一条身上的蚂蚱。
谢昭珩丢了人,那就是她自己丢了人。
且许之蘅就算心里再恼谢昭珩,可瑞王又算得上哪根葱?她岂会让这么个杀狗凶手如愿?
她现在只柔柔浅浅笑笑。
先是故过娇羞抬眸望谢昭珩一眼,而后又迅速低下头。
“晋王殿下才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人。”
“……圣上问起这桩事,倒让臣女有些腆然。”
“……其实臣女当初是看晋王殿下生得俊俏,所以才施以援手,后来在与晋王殿下相处的过程中,因着他品性高洁,才华横溢,臣女才心生了些爱慕之意,后来殿下伤愈,臣女又只是低微民女,自知高攀不上,不敢耽误殿下前程,主动让他离开的。”
这寥寥几句之间,就将二人的过往讲明白了。
不仅将自己塑造成了个善良纯洁、知进退识大理的贤德形象,且也并没抹黑谢昭珩,话里话外都是夸。
话说到最后,许之蘅还不忘填补了句。
“要不还得是龙生龙,凤生凤呢。”
“晋王殿下若非遗传了皇上的英明神武,生得这般相貌非凡,谁乐意管他死活,臣女才搭理他哩!”
这番话,实实在在让皇上龙颜大悦。
其实他自然知道这女娃娃多少有些哄自己开心的意味,可奈何她这话说得讨巧,嘴也甜得很,皇上原本威严的眸光瞬间和煦,眉眼舒展如新月,爽声大笑。
“好,好得很。”
“许承望,你真真生了个好女儿!”
第65章
“好,好得很。”
“许承望,你真真生了个好女儿!”
许承望笑笑,道了声“皇上谬赞”。
其实在许之蘅刚回家时,许承望也曾担心过此女乡野长大,性子必定是被养差了,上不了台面,可后来也是她自己争气,每次当众出场都没出过差错。
其实官至高位,要紧的反而是旁的东西。
譬如说夫妻恩爱,儿女孝顺,家庭合睦,家风严正。
许承望对目前内宅中的状况很满意,珠儿也安生了,鸿儿也很上进,肖文珍身为主母也算得上是不偏不倚,娟姨娘管家理事也不闹腾,蘅儿也被配给了晋王……无一不顺。
许承望眼见话茬由自家挪开,他又不禁想起件要事,扭过对许之蘅交代。
“为给皇上祈福,待会儿所有贵女都要乘船去御心湖上放长明灯,而你身为未来晋王妃,自是应当首当其冲,待会儿务必要好好表现,莫要出半分差错。”
许之蘅闻言的当下就开始发怵,不由低声说道,“父亲,女儿怕水……为此将蘅芜苑的池子都填了大半,此事您也是知道的,平日里就不敢靠水太近,更莫说要泛舟湖上了……”
肖文珍也在旁蹙着眉头道,“蘅儿这毛病,一个不好可是要昏阙的,不如还是由你去同掌管此事的内监说一声,只道女儿身体不适,该推也就推了。”
许承望脸上的笑容丝毫不见,眸光却骤然沉冷。
“今日可是皇上寿诞,旁的世家贵女都要去湖上放灯祈福,单单就蘅儿不去,落在旁人眼中像什么话?蘅儿莫怕,那御心湖瞧着宽泛,实则水浅得很,也就膝盖深罢了,且每条船上还配备了宫女,我们有都还在岸上看着,保准出不了岔子。”
。
。。
许之蘅心有点点凉。
所以在父亲眼中,通家的脸面,终究是要比她的安危要重要,可他的话也有些道理,若此时此刻她搞特殊,之前好不容易给旁人留下的好印象,指不定就要大打折扣,那瑞王指不定就要借此大做文章。
她今后可是要做皇后的人。
从现在开始,就要处处都谨言慎行。
且父亲作为一家自主都不愿开口帮她陈情,她也不愿母亲夹在中间为难,不如去找谢昭珩……可许之蘅遥遥看他一眼,又按下了心思。
现在的情况是骑虎难下,也实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在记忆中她从来都没做过船,试试,指不定可以呢?
“许大姑娘,您请上这条船。”
随着宫婢向前引路摊手,许之蘅心中愈发忐忑。
好在上船的地方,是汪浅滩,与以往在桃源村打水的那条浅溪相差无几,所以许之蘅现在倒也并不怵,她捂着胸口,深呼吸一口,伸出指尖搭在了床上宫娥的掌中,踏上了那条小船。
许之蘅颤颤巍巍坐在船厢中,根本就不敢睁眼。
可自从划水声响起,她就开始害怕。
船板吱吱呀呀的声音仿若骨头错位的脆响,她手指紧紧扣着身侧的木栏,指节用力到发白,那海藻咸腥的味道呛得人发慌,她只觉呼吸都跟着船身晃得失重。
船上的宫娥一直站在外头观望水况,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船划到了固定位置,宫娥才弯身入了船舱,夜色昏沉,她并未看出许之蘅的异样,而是笑吟吟道。
“劳驾许大姑娘出舱,将祈福灯放至河面。”
“您与瑞王妃身份贵重,所以船只也行得离岸最远,那祈福灯也最大最华贵最鲜艳,待待会儿祈福灯尽数放出去,飘在湖面上星星点点,可好看哩……”
许之蘅暗吞口唾沫,脸色愈发苍白,只扯扯嘴角,伸手探向宫娥,“这位掌事姑姑…可否搀我一把……”
湖面上漂浮起盏盏河灯,各式各样的灯盏托着豆大烛火,在粼粼潋滟波面上晃动着颤巍巍的光晕,与夜空中的星河相互映照,形成了副起绝美旖丽的景象。
皇帝被其他朝臣们簇拥着,一同站在高台上观赏着此等夜景,耳旁传来歌姬的靡靡之音,秋风习习吹来,别有一番惬意。此时不禁有人感叹,“今年这巧宗是谁想出来的,竟让贵女们去河面上放灯?那些豆蔻年华的少女们,裙角翩跹立在船头双手合十祈福,配上这星河豆灯,何止一个美字了得。”
谢昭珩闻言,眸光骤然一紧。
他俗务万千,自然不会对今日诞辰上的流程事事上心,原还以为那些贵女们是去贵妃宫中说话,谁知竟是去放河灯了?!
许之蘅那见水就晕的毛病,她哪里放得了河灯?
谢昭珩捏紧负在身后的手掌,心中不由忐忑不安起来,正想派人去查探查探她的情况,谁知此时水面上遥遥传来落水声,而后个宫娥的高声呼救就由秋风顺入了众人耳中。
“快来人!”
“许大姑娘落水了!”
待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夜色被割裂出道凌厉的虚影,个人犹如离弦之箭般,迅速扎入墨色湖水中,有那眼尖的瞧真切了,不由惊呼道,“…晋王殿下跳下去了……”
这忽如其来的消息,使得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随着皇帝下令救人,人群也开始骚动。
许承望也有些始料不及,面上却还算得上镇定,安抚着身侧的肖文珍,“怎么多人,不会出事的……”
肖文珍当下也顾不上粉饰太平,直接哭出声来,“不会出事?已是初冬,这么大冷的天跌入湖中你说不会出事?蘅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今日若有的三长两短,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说罢,便只急急往岸边而去。
镇国公府的人也立马紧跟上前。
另头。
冉修杰亦是心急如焚,解开身上的氅衣,就也预备着跳湖救人,却被肃国公夫妇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低声在他耳旁焦急劝道。
“许大姑娘如今自有晋王为她操心!轮得到你慌?且方才在席上你没听见吗?那许大姑娘流落乡野时就已对晋王情根深种,当初无奈分开的,现在是破镜重圆,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碧人……”
“儿啊,你莫要钻牛角尖。你如今已同国子监祭酒的嫡长孙女订婚,若是现在下水去救许大姑娘,落在旁人眼中像什么话?”
这些话冉修杰半个字都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