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漫长的修养和理疗。
这将需要他们用数不清的时间堆积,使得精密的人体结构一点点地启动自我修复。
——几乎不可能。
医生这五个字,如同一把重锤抡下来,封燃差点站不稳。
沈执的手是作画的手,所用最多的,也就是右手,刘莽一定瞅准这点。
他知道,毁了沈执的手,一定比杀了他还难受。
封燃越是想象细节,越是肝肠寸断。他宁愿承担这一切的人是自己。
他枯坐在床边等待,他要沈执一睁眼时第一个看见自己。
门被人撞开,沈渊冲入,硬邦邦地说:“警察找你做笔录。”
封燃:“我走不开。”
“你在装什么?你昨天在哪?现在他没事了,你又装出关心的样子?”沈渊字字珠玑,“虚伪,恶心。”
封燃转过头看着他:“滚出去。”
沈渊被他那副居高临下的态度狠狠刺了一下,他不像过去那般怕封燃了,他有底气也有靠山,而封燃,只是个随处沾花惹草的东西,只有沈执把他当宝贝。
“凭什么?要滚也是你滚!你算什么——”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龌龊的想法。要不是看在你和他从小到大二十几年的情分,你以为我会留你到今天?”
三句话如平地起惊雷,沈渊一张脸霎时白了。
“……你、你……”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恐怕终究无处可藏,然而竟是被封燃这样戳穿了。
封燃冷笑一声:“我不会告诉沈执,也懒得挑拨你们。但是你再妨碍我,我只能对你不客气。警察那里我会去,但等沈执醒来后。”
沈渊无言以对,呆站一边。与方才嚣张模样天壤之别。
封燃别过头:“你走吧。他醒后我会通知你。”
沈执睁眼时是傍晚。
整个下午,封燃什么都没做,中间何川给他点过外卖,饭菜放冷了,包装也没开。
沈执一动,他立刻察觉到,倾身过去说:“醒了,渴不渴,饿不饿?哪里不舒服?”
沈执脸色苍白,半晌挤出一个字:“……疼。”
封燃六神无主:“哪里疼?疼,止痛泵再打开吧,不,等等,我去问问医生能吃什么药。止痛药。”
他站起来转身要走,沈执喊他的名字,他便停下。
“等等,我……怎么了。”沈执眉头微微皱起,很困惑,“我的手,大概是从……手肘往下,为什么……没有感觉?”
封燃脑子里轰隆作响,脚下如同千斤之重。医生说沈执的手应该是昏迷后被伤害,所以他大概并不知道刘莽一行人做出怎样残忍的事情。
封燃沉重地说:“沈执,你听我说——”
未等他说完,沈执却直直望着他,猝然落下眼泪,身体不止地颤抖。他一时间懂了,不需要封燃解释,一看到封燃的表情,他便记起昏迷前刘莽的言语……
他说要毁掉他的一切,他要他尝尝失去重要之物的滋味。
他做到了。
封燃看着他无声息地流泪,半跪在他的床头,哽咽着说:“对不起沈执,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我和何川去祭拜他的爷爷,我不该去的……我对不起……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对付他们很多年了,我有经验。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
沈执不说话,封燃继续道:“你的手,我一定会治好。他们那群人,我也会把他们送进监狱,你别担心,我会找到最好的医生,你要相信我。”
“封燃,我能不能自己待着。”沈执说,声音沙哑。
封燃如同被一团棉花堵在喉咙。
沈执在赶他走。
他的心都要被揉碎了,说:“你别赶我走行不行。”
沈执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没头没尾地说:“我的画,我还有一幅画。”
他还有一副未完成的画。那是关于封燃的画,是即将送给他做生日礼物的画。
但是封燃对此不知,忙说:“没关系,等好了后我陪你画完。慢点画也没关系。”
不可能了。
沈执眼神灰败。至少封燃的生日,他没办法送出这份礼物。
但封燃担心地看着他,他只好转移话题:“那么多年……他们也这样对你?”
封燃不解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说:“他们还需要我赚钱还钱 ,最多把我打骨折。”
“疼么?”
“不疼——不,不记得了。”
“那时这些事,都和谁讲?疼和苦。”
“谁也不讲。”
良久沈执没有说话。
封燃怕他胡思乱想,又说:“如果你想听,我一件件给你讲。过去没有谁愿意听,这么多年,只有我自己知道。”
沈执慢慢地说:“我替你摆平了。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怕他骚扰晴晴,骚扰你……”
封燃的心软成一滩水,他一向口齿伶俐,此刻却不知该怎么做该怎么说,才能还报这份别无所求的恩情。
然而沈执下一句是:“我想……自己待一会。封燃,让我自己待着吧,就一晚上。”
他轻声的恳求,等于无声的拒绝。
封燃如被抽去灵魂般离开了病房。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
一扇门隔出两个世界。
没多久,他听见屋内压抑的啜泣声。他靠着冰冷的墙壁,脸颊不知觉地湿润,湿了一片衣襟。
不出意外,刘莽的判决结果很快会下来,因为他已经不是初犯,又毫无悔改之意,律师说,大概率会得到无期徒刑的结局。
从法院出来后,封燃先去了趟沈渊家。
沈渊不情不愿地取出那幅画。画面底色是一片梦幻清透的蓝和粉,周遭是轮廓不太清晰的方块。唯有中央处似乎还没想好怎么画,呈一小片空白。
这一副未完成的作品,封燃一拍脑袋取名《留白》。他有私心,想让沈执送给他。
也许,在沈执和其他人眼里,这是一幅粗糙的草稿。
也许沈执再不愿意见到这幅画。
然而于他,却是无价之宝。
他没和沈执说,偷偷藏在后备箱中。
沈执出院,提出回家小住几天,联系好大夫后,他们再动身。
封燃来到何川家取东西,家中竟然空无一物,只剩他之前打包好的行李。
他给何川打去电话。
“你要走怎么不说一声,你回老家了?”
“我在楚明这边。”
“这样。”封燃放下心来,电话对面有些嘈杂,传来楚明不满的嚷嚷声,说猫怎么不吃罐头。而沈执也在楼梯处张望,他便说了再见。
何川也说再见,他们谁也没有结束通话。
封燃又说:“祝你一切都好。你挂。”
何川挂断。
大概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样,相遇与离散,因因果果,不必说得清晰分明。
家乡的天气不比温暖的江市,气温说降就降,不见秋天,十月末一场小雪来临,全城开始供暖。
沈执极少出门,因为太冷。
怕他闷着又怕他冷着,封燃给他买回应季衣物,羽绒服、围巾帽子手套、棉裤、靴子,一应俱全,把他裹成粽子才出去。
沈执对这座城市已相当熟悉,天天出门散步,很自在。
一天他突然发现了什么,问:“你为什么只穿这么点?”
封燃只穿高领毛衣和风衣,薄薄的围巾随意搭着,脖颈锁骨白生生露出一大片,耳廓被风吹得通红。
他笑道:“习惯了,我年轻时零下二十度只穿一条秋裤。现在老啦。”
“干嘛穿这么少。”
封燃说起来还有一点扭捏:“为好看呗。但你别学,你穿什么样都好看。”
之后的日子,便是每周一次,拜访医院的康复科。封燃不怎么去网吧了,大多时间陪沈执,遵医嘱在家进行康复训练。
也买了中药来煎,家里时常一股苦味。
一段时间过去,手掌仍有许多地方没有知觉,也不能正常活动。
封燃每一天都重复着心疼和愧疚,他说他还钱那些年都没这么难受过。幸而沈执还算镇定,因为左手伤势轻,他还开始练习左手抓笔。
想送给封燃的画,是无法按期完成了,他偷偷给沈渊打电话,对方却似乎不想交出那幅画。
“你都这样了就好好休息吧,放我这里丢不了。”沈渊说。
“你寄过来吧。我想再看看。”
沈渊心想我给你寄什么,寄空气么。
“行吧,等我回头回家找找。”他硬着头皮说。
沈渊同封燃说这件事后,封燃直接回家劝沈执画一副新的。
一切从零开始,无需再对着从前的作品,一遍遍重复那些痛苦的回忆。或许反而不错。沈执被迫接受。
十二月二十号,封燃联系到京市一位有名的医生,同沈执开车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