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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扑进昭王府,裹挟硕大的雪粒子狠狠敲窗。
过了子时,书房依然灯火通明。
公文堆积成山,杨谈翻过一本又是一本,仿佛轮转不歇的机器。
窗边铜镜如圆月,模糊映照他鬓边白发。
昭王殿下不过二十五岁而已,姿容仪态都是俊朗青年,耳鬓却已有霜雪催。从前那股独属于位高权重者的气度,如今也一点点被人世漫长磨成倦怠。
晦暗沉寂的书房里,惟一一抹亮色,是在公文里被小心珍藏的一缕水红丝带。无论多少奏疏送入昭王府,离昭王手边最近的,总是那截不起眼的红丝带。
照沈大官人的话说,那红丝带哪里是结发之誓?分明吊着他的命呢!如今的昭王身上尽是股鳏夫味——要为亡妻守贞一辈子的那种。
明珂从门外探个脑袋,见杨谈还是一点儿没有歇下的意思,只得叹口气走进来,将木盘一搁,“殿下,求您喝了安神茶早些睡下吧。”
杨谈目不斜视,“搁下吧,你先去歇着。”
明珂苦道:“您不歇我哪儿敢歇!”
他一狠心一咬牙:“殿下,大人,少爷!我是从小侍候您的,有些话旁人不敢说,我敢说。少夫人她已经去了,她在天之灵瞧见您这样作践自己,又怎么能安心呢!”
他点破众人一直以来避而不谈的话题,杨谈却不如意料之中应激。
甚至是平静的,他依然执笔批着公文,像个假人:“知道了。”
明珂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过了一夜,他心知不能任由杨谈这样耗下去,人的精气神就像一支蜡烛,从出生那天开始燃起,一旦烧得太快,是没有回头补救的余地的。
于是他立马搬来救兵。
谁来杨谈都能不见,哪怕天王老子下凡。但李惜文不行,那是白雪亭认下的姐姐,姨姐驾到,天大的事都得放下。
大约是为白雪亭,李惜文穿了一身素服,淡淡地坐在那里,扫了他一眼,道:“殿下这副模样,是想下去陪她了?”
自己有多憔悴,杨谈尚无所觉,只是今日晨起忽然发现腰带松了。
积威甚重的昭王殿下在李惜文面前一脸的“但凭姨姐训诲”,看得李惜文气也不是,骂也不是。
她道:“换作是你死了,雪亭会怎么活?”
杨谈怔住。
他不是没死过。
那年西京暮春,他死而复生,快马跃过千里,攀上蓬庐墙头,看见她——穿碧绿的裙子,像山间灵动的溪水。
没有他的时候,她好好活了下去。
可杨谈面对一样的境遇,却只深深感到,他远没有她勇敢——如果越不过对黎民的愧疚,做不到当场殉情,那他总可以心神耗尽,死在这漫天的公文堆里。
那样,算是责任与爱两全了吗?
“姨姐。”他斟酌片刻后开口,“我不如雪亭良多。譬如今朝,她挺得过去,我却懦弱多了。”
他找不到除了白雪亭以外的,让他留恋尘世的理由。
李惜文也懂了,她看着他,语调坚定:“熬不下去也要熬,因为你要撑起来的,是雪亭爹娘和魏公为之付诸了一生的天地人间。”
说罢,她起身,“我言尽于此,行嘉。你若真要随她而去,我无权干涉。但是雪亭,一定也希望有人能延续她爹娘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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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白雪亭在昏迷中被灌下了第二味洗心。
第二味忘怨。傅清岩来看她时,她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仿佛前几天的剧变都不记得了,他还是她可以信赖的殿下。
白雪亭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哀求他:“殿下救我……有人害我!”
傅清岩握住她手腕,温声道:“别怕,我会救你的。”
他漠然看着白雪亭在床榻上挣扎到脱力,寒冬腊月,她流的汗将被面上浸透了。
白雪亭仍是不解,剧痛之下她没有力气思考,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为何她手脚都被拷住,更不知道为什么舒王就在那里,却不来救她。
大脑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抽了出去。不久之后,她眼前一片模糊,忽然间栽倒下去。
舒王上前抱住了她,下颌在她柔软发顶流连:“再过三日,再过三日你就什么都忘了。”
他畅想着未来纯洁无瑕的她,却忽地感觉到掌心一片黏腻,舒王微讶低头,她裙裳已是一片鲜红。
“苗崖!”舒王立刻唤人过来。
苗太医撩开帘子见这情景,顿时大骇,心头已有了猜测,他搭上脉,蓦然闭了眼,跪下道:
“殿下,雪亭娘子她……已经有身孕了……”
似在意料之中,舒王只是平静道:“几个月?”
“最多不过两月。”
那就是杨行嘉去北境那几天。
舒王低头看,白雪亭早疼得失去意识,碎发铺在额上汗津津的,小脸煞白,嘴唇发青。
他轻柔地撩开遮住她眼睛的碎发,语调却是冷的,“生育之苦如同走一遭鬼门关,你何必受这个罪呢?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怎么给人做娘?”
前尘都已忘了,有什么必要留下一个孽种?
舒王指尖轻轻划过她脸颊,眼神如此温柔,说出的话却如斯残忍——
他问苗崖,“打得掉吗?”
第75章 他想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一滴汗落到地上,苗崖刹那间转过千万种思绪——
能打吗?非要打,没什么孩子是打不下来的。前提是只要不顾母体的性命。多的是棍棒之下一尸两命,女儿家的性命不值钱这事儿,在禁宫屡见不鲜。
他跟着舒王几年,亲眼看着他从当年与世无争的闲散殿下走到如今,不择手段,狠戾非常。
当年顶着病躯在岐凤山涧救下昭王妃的舒王殿下,与如今面无表情说要打掉她腹中孩子的舒王,还是同一人吗?
没人猜得透舒王真正的想法。
苗崖只能据实道:“在未服药之前,若要打掉孩子,微臣尚有五成把握能保住雪亭娘子的性命。但雪亭娘子本就体弱,眼下又服了两味洗心,元气大伤,此时强行落胎,轻则此后生育无能,重则……血崩而亡。”
他此话并非危言耸听,白雪亭早有病根,体虚气弱,若非近些年调养得不错,是不合适生育子女的。倘若一副打胎药下去,孩子能不能流干净不说,她的身子定是要坏个彻底的。
苗太医小心翼翼抬眼,冬末雪后初晴的微光一丝一缕透过高窗,晕在舒王温玉般的面庞,衬得他如高天神佛,有种虚幻缥缈的慈悲。
“那你能保她平安将这孩子生下来吗?”
苗崖道:“三味洗心,主要伤脑,倘若之后七八个月好好调养,臣有九成把握。”
舒王点头:“好,那你就让她生下来。务必保证,母子平安。”
他站起身,看也不看苗崖一眼,径自离开:“你是聪明人,等她服下三味洗心,她腹中的孩子是谁的,你知道该怎么说。”
“微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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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舒王府,已近日暮,傅清岩在山间垂丝海棠密集处停留片刻,夕阳洇红,在他清润眉间添上一颗朱砂。
韦云芝从后厨出来,正擦着手,就看见花间这一幕。
她愣了神,再缓过来,傅清岩已经走到眼前,温然看着她。
“府里有的是厨子,你就算不是王妃了,也是韦家的女儿,不必亲自做这些粗活。”
韦云芝低下头,有些腼腆:“我……我整日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做,想着你每日喝药嘴里发苦,就想做些蜜饯送去芙蓉园……对了,今日你怎的从芙蓉园回来了?”
逢冬去城郊休养,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傅清岩淡笑:“来取些东西,这次去得匆忙,芙蓉园那里没准备好。”
韦云芝“哦”了声,绞着衣角道:“清岩,你不带我一起去芙蓉园吗?”
她不想回韦家,不想离开,不论他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他想做什么,她只想陪在他身边。就当报他这些年做她人生惟一一根救命稻草的恩德。
他只是……只是去哪里都不肯带着她,仿佛只将她当作舒王府的一枝花、一棵草。
傅清岩摇摇头:“你就在这里。”
韦云芝心里有些慌:“*那你何时回来?”
他咳了两声,拢紧外袍,“这几天身子又有些发作,大约要久一点。等到天暖和了吧。”
韦云芝心跳得更厉害,她看忘尘一点点将东西搬出去,箱子夹着一片碧绿的衣角,银线绣了玉兰花,是女儿家的款式。
她眼皮跳了一下,心道:也许是给婢女们拿的衣服。
可她心里又清楚,婢女们穿的衣服,绣线不会这样精细。
芙蓉园,有一个穿绿衣的女人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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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连续晴了几日,又下起雪来,天色幽幽的,乌云压顶。
沈谙踏着雪进昭王府,收了伞,抖干净绸面上的雪粒子,问明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