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殿下呢?”
明珂耸耸肩,下巴指了指书房里,“才从阁台回来,处理了北边霜冻的事儿,现在得预备年末岁祭。”片刻后,他压低声音又道:“快一个月了,每日就睡两个时辰,不是六部就是阁台,回王府了多半也要点灯到子夜。”
沈谙听罢忍不住叹气,“哪个活人经得住这么折腾?熬鹰也没有这样的。”
他进了里屋,杨谈正手撑着头打盹儿,油灯在他深邃眉骨扫下一片昏黄的影,鬓边白发将整个人衬得陈旧。
听见声响,杨谈立时醒了,见是沈谙,松了口气,道:“公事私事?”
沈谙大喇喇撩袍子坐下,“半公半私。”
“什么意思?”
沈谙挠了挠眉毛:“圣人今儿把我叫过去,话里话外意思是,还让我娶广平公主。”
杨谈驴似的拉了一个月磨,正是倦怠烦躁的时候,语气不善:“没听说人之将死会爱点鸳鸯谱啊。”
“他老人家不是第一次了。”沈谙也烦,“到底还是心疼广平公主,待嫁到二十四岁也没挑到好的。估计是实在来不及了,又想做这烂媒。”
“拖着就是了。”杨谈喝了口茶,大逆不道,“也不见得还有多久,忍一时就过去了。”
沈谙当即会意,“哎哟,得了您这句话我是放心了。”
他这些年接掌寒蝉司后其实远不如从前油滑,把这副狗腿子姿态重新摆出来,大半还是为了杨谈能松松心情。
杨谈晓得他好意,只是最近心口闷得厉害,勉强笑笑,撑起精神刚想站起来送他,却蓦地眼前一黑。
随后剧痛翻天覆地,仿佛浑身的血都被人抽干了,从天灵盖痛到脚底心,每一分每一寸都锥心蚀骨。杨谈顷刻就站不住了,他双膝扑通跪在地上,长时间闷在心里的那口血“噗”呕了出来。
沈谙吓了一跳:“杨行嘉!太医,明珂,叫太医!”
杨谈摆摆手,撑着桌案自己站起来,用袖子抹去唇边血迹,轻声道:“不必兴师动众。”
沈谙快被他这自毁的模样吓死了,“杨行嘉,这条命你是真不要了?”
“你小点声。”杨谈又喝了口浓茶,压下喉间的血腥气,“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他偏过头,窗外暮色交织雪色,心想,大约是老天爷开眼,将白雪亭受过的罪,报应在他身上。
这夜过后,昭王府传出消息,昭王殿下大病一场。
杨谈是察觉不到自己在生病的,他只记得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梦里他终于又见到白雪亭。
是那个,下着大雪的,长安的夜晚。
章和二十年末,白雪亭曾经潜入杨府,为了杀他。
他知道,从她刚潜过第一道门他就知道。但他下令撤下了周围所有守卫,让明珂暗中护送着她,一直到她潜入他的房间。
她手里拿着那柄白露横江,瘦得脱了相,清清寂寂的一枝风竹,月光与剑光下眼瞳黑得发亮,依稀可见红血丝。
白雪亭亮出那柄剑,他听见长剑铮鸣下掩藏的一声呜咽。
杨谈在装睡,他压抑着所有涌动的心绪,将那些沉重的真相死死埋在心里。这是他对魏渺的承诺。
他想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了。他把这条命交到她手里,如果她下得去手,那他有负魏渺重托,黄泉之下再去请罪罢了。
剑尖刺进皮肤时,他第一感觉不是痛,而是想,白雪亭犹豫了。
最后最后,她的剑尖还是偏了一寸。
他没有死。昏倒过去前,他捂着心口的伤,五指缝隙间流出汩汩的血,明珂仓促而来,杨谈却嘱咐他,务必平安送白雪亭出府。
“再平安送她离开长安。”
她仿佛顶着重病考中了制举头名,要离京编修古籍去了。
一路迢迢远远,她还小,他不放心。
梦的最后,他站在渡口那座矮矮的山丘上,那天下了薄薄的雨,皇都烟柳笼上一层雾,渡船上青绿色的身影越来越不分明。
杨谈微微倾身向前,可是骤然间天旋地转,那座渡船瞬间倾覆,立在船头的青色影子沉沉坠入水底。
他就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
“阿翩!”
杨谈猝然醒来,猛地坐起,额角传来剧痛,他抬手按住,却听旁边有道平和的声音:
“醒了?”
杨谈微怔,偏头去看:“阿娘?”
顾拂弦给他倒了杯白水,“你睡了一日夜,高烧不退,太医守了半夜,灌了好几副药。”
杨谈双手接过来:“阿娘……怎么忽然过来了?”
他仍是习惯叫她阿娘,到底顾拂弦是养他长大的人,幼时若非顾拂弦一力护着,他也未必能接触到白适安的那些书。
顾拂弦神色淡淡,“听说几个人都劝不住你,我来瞧瞧。”
杨谈喉间一紧:“阿娘,我……”
“不必对我解释什么,我养大的孩子我清楚。”她平声道,“我只是来提醒你,先帝和雪亭的爹娘都在天上看着你。你若是个普通人,要为了妻子殉情也就罢了,但我不能看着先帝的孩子就这样作践自己。就是活着比死痛一万倍,你也要熬下去,完成先帝的遗愿。”
杨谈心知她对昭惠有着偏执的守护,心尖却很难不被那句“雪亭爹娘在天上看着你”拨动。
李惜文这样说,顾拂弦也这样说。
所有人都要他为了先辈们活下去,行百里者半九十,他就要撑住那最后的十。
可白雪亭呢?
她走得太急了,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遗言。
她希望他下去找她吗?
他不知道,但是他对白雪亭,比顾拂弦对昭惠更执拗。
杨谈攥紧了衣袖,勉强应道:“儿明白了。”
-
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她醒过来时,竟然辨不清今夕何夕。
她在哪里?姓甚名谁?她竟浑不记得,像鸿蒙初开,她是未知世事的婴孩。
眼前有个长得很俊的男人,穿得矜贵,眉目温润。
“你醒了,阿程。”他对她温声道。
“阿程?”她按住太阳穴,那里微微泛着刺痛,“我叫阿程?”
她仰起头问那个俊俏的男人:“那你是谁?”
他笑了,“我是泠奴,你的夫婿,你孩子的父亲。”
阿程……阿程。
她真的叫阿程吗?为什么她听见这个名字,却毫无波动呢?
“你姓程,名翩,是章和五年生人,眼下是章和二十七年十一月,十月初五你刚满二十二岁。之前你一直在南湖书院念书,不久前回长安的路上,马儿受了惊,带着你摔下山崖,撞到了脑子,所以你都不记得了。”泠奴温声道,“这里是韦家芙蓉园,你是芙蓉园的女主人。”
泠奴说了一长串,她却只拣着开头,喃喃道:“阿翩……”
她的自言自语没逃脱舒王的耳朵,他脸色僵了一下,“什么?”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为什么叫我阿程,不叫阿翩?”
那些已经被擦去的记忆里,仿佛就剩下了这个名字,她听见“翩”,就像听见很多道声音交织在一起,或欣喜或悲伤地叫她,阿翩,阿翩。
泠奴愣了神。大约他没有这样叫过她,尝试着,很生涩地唤了声:“阿……翩?”
阿翩摇了摇头,心里像空了一块,“你若不习惯,就算了。”
她还有许多不清楚的事,于是她问泠奴:“我们家是做什么的?我……我出身哪里?”
泠奴淡笑道:“京中王孙。你父母是国朝功臣,只是早早离世了。”
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阿翩沉默一阵,又问:“那我们是何时成婚的?”
她看见泠奴也沉默了一瞬,他好看的睫毛轻颤,缓缓道:“章和二十三年五月,那年你十七。”
阿翩低下头:“然后,我就去书院了吗?”
“是。”泠奴点头,“国朝名士,有你一席之地。于诗书古籍一道,你是天才。”
“很多我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家里有很多书,你可以慢慢看。记不起来也没事,王孙公侯之家的女眷,在内宅里富贵平安一生就好了。”
阿翩继续沉默,她想也许是她不记得了,所以才和自己的夫婿无话可说。她轻轻抚着平坦的肚腹,这里真的有一个小孩吗?如果是真的,她曾经应该很喜欢泠奴,他们以前……或许很幸福。
泠奴揽着她的肩膀,她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苦气息,如此熟悉。
她脑海里的弦忽然动了一下,“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
好苦,闻到了,舌根都发麻。
舒王心头一震,望向她漂亮又懵懂的脸,他抱紧了她,心间有种无可比拟的满足感。
是,就是这样的她,他就该拥有单纯无瑕,没爱过别人,只记得他的她。
“我以前生过病,你给我喂过药,就是这个味道,很苦。”他温声道,“但你从来不觉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