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的暗淡天色里,谢夫人语意渐沉,蒙着一层微微严厉的幽影,“你一个大男人,你身体结实,不怕路上风霜,可是慕晚呢,她怀着身孕,能跟着你一路颠簸到地方吗?!要是她路上有个好歹,你能及时找到好大夫给她治疗吗?!你别倔强了,要是慕晚和她腹中的孩子,因为你的倔强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一辈子,都要悔恨不已!”
将母亲送回澹怀堂后,谢疏临在走回清筠院的路上,心中像还回荡着母亲的那些话。夜色已越发深沉,庭院中的石灯光亮不足以完全驱散黑暗,谢疏临走在小径上,一时走进微光下,一时又走进一团又一团的黑影中。
那时,在宋挽舟的冒险提醒下,生平第一次,他对他的表弟起了疑心,怀疑他的表弟、他的君主、当朝圣上,竟有可能做出谋夺表嫂的事来。
对妻子仍活着的期盼,和对当朝天子的怀疑,让他踏出了试探的脚步,在向圣上试探几番后,他确定慕晚的“落水失踪”,就是圣上在背后一手操控,甚至确定“失踪”的慕晚,就被囚在圣上的紫宸宫中。
当时,巨大的震惊愤怒如潮浪要将他的心拍得粉碎,但他在极度痛心极度愤恨之时,依然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没有由着心中愤恨的怒火,当面同圣上将此事挑明,没有直接向圣上要人。
他没有直接同圣上撕破脸面,如果撕破脸面,如果将事情闹大了,甚至惹得世人议论,圣上为了天子颜面,绝对不会承认此事,他谢疏临会成为世人眼里因妻子死亡而精神疯癫、污蔑君主的疯子。
疯子说的话不会有人信,疯子也会因为同君主撕破脸,失去君主的信任,不会再有机会和能力夺回自己的妻子。
到那时候,圣上也许会继续秘密囚禁慕晚,永不放她还家,又也许会为了彻底掩盖这件事,真将慕晚秘密处死,派人将慕晚的尸身扔进沛江中,做成溺水而死的假象,他谢疏临,会永永远远失去他的妻子。
他不能够冲动行事,只能够拿自己的性命去同圣上赌,也是拿过往的兄弟情义、风雨同担去同圣上赌,这是他当时能够拿出来的唯一筹码。在赌的同时,他也是在给他的表弟圣上,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没有宋挽舟的提醒,他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往圣上身上怀疑半分。从记事起,他就已认识他的太子表弟,这么多年下来,一起长大的情谊,一起淌过那样多的难关,他以为他与圣上之间的互相信任如铁石弥坚,也以为圣上是贤明的君主。
怎能想到,贤明的君主会做出谋夺臣妻的事,怎能想到,圣上明知慕晚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却还忍心强逼表嫂、夺他至爱,这样……禽兽不如!
他拿自己的性命,给他的表弟圣上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圣上对他的生死,都无动于衷,那么,他也不必再顾念与圣上之间过往的情义了。
有一件事,他捏在手中,藏在心里,藏了数年,那是件足以撼动江山帝座的大事,他原本想将那个秘密,守死在心中一辈子,同他一起带到坟墓里,但如果圣上非要对他不仁,那他也只能不义了。
但圣上似未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圣上仍顾惜他的性命,圣上将慕晚放了回来。他遂将那件事,仍压在心中最深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搬出那件事。
那件事是一柄双刃剑,浸毒的利剑,可以解他一时之困,但在将来,可能会给他、给慕晚、给谢家带来更加可怕的灾难,也可能会造成江山动荡、生灵涂炭,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为一己之事,给家人带来祸事,甚至兴起天下动荡的祸端。
幸而圣上将慕晚放了回来,没有将他逼到那一步。既如此,他决定生咽下对圣上的愤怒和痛恨,为了妻儿,为了父母妹妹,他不能再做更多,只求能带慕晚和阿沅离京,从此远离圣上,使妻子此生不必再受圣上的逼迫与纠缠。
圣上的阻拦在他意料之中,但他决心已定,到时间定要携妻儿离京,可没想到,妻子忽然这时候怀孕,妻子腹中的孩子……有可能是他的……
母亲的话是对的,有孕在身的妻子不能经受长时间的颠簸奔波,妻子近来身体本就不太好,不知她被囚在紫宸宫期间,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她刚回来的时候,经常咳嗽,即使这些时日有吃药调养,身子也未完全恢*复到从前……
本就体弱的妻子,这时候怀孕,怎么能跟着他上路离京,天气又炎热,路上又疲累,若是妻子在路上有个好歹……若是她和孩子有个好歹,他真的会悔恨终生……
幽沉的夜色,浓墨般侵染进人心之中,谢疏临越走越滞重的步伐,在清筠院前停了下来,院外摇曳的青竹林将他的身形笼罩在阴影下,不远处的房舍中亮着灯火,灯火是明亮的,但在夜色侵染与竹林风声中,却似是岌岌可危,似是外面风浪稍大些,这点微光就会熄灭,沉沦进无尽的黑暗中。
室内的灯火旁,阿沅没像以往一样扑在娘亲的怀里,而是小心翼翼地在娘亲身旁坐着,低头打量着娘亲尚且平坦的腹部,又衔着期待,乖乖地问娘亲道:“娘亲,我可以摸一摸吗?我轻轻地摸。”
慕晚此时心事极重,但面对阿沅小心期待的眼神,她还是尽量压着沉重的心思,将阿沅的小手,牵放在她腹前的衣裳上,用寻常的语气,温和地对阿沅道:“现在摸不出什么来的,还没到月份,没有显怀呢。”
阿沅隔着衣裳,用小手轻轻地摸了摸娘亲的腹部,确实像他看到的那样,仍是是平坦的,阿沅好奇又期待地问娘亲道:“要到什么时候,肚子才会大起来呀?”
慕晚回答阿沅道:“再过两三个月吧,那时候肚子就渐渐大起来了,娘从前怀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阿沅嘻嘻地笑着,又问娘亲:“娘亲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是要有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慕晚道:“不知道呢,要再过上几个月,大夫把脉时,才有可能知道。”
阿沅一直想要小弟弟、小妹妹,在知道娘亲怀孕的事后,他高兴极了,恨不得立刻就有小弟弟、小妹妹从娘亲肚子里蹦出来,娘亲不用十月怀胎,他也不用慢慢地等上好久好久。
可是只能等上好久好久,阿沅这会儿只能怀着期待,边想边问:“我是男孩,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娘亲,如果娘亲生个女孩的话,小妹妹会不会长得像爹爹啊?长得像爹爹的女孩,会是什么样子……”
慕晚实在身心俱疲,本来就十分沉重的心事,因为阿沅的这些问题,越发如有千斤坠在心间,慕晚抬手摸了下阿沅的脸蛋,想让阿沅出去玩一会儿时,忽见阿沅眸中明亮的笑意骤然黯淡了下来,阿沅像是也有心事。
“……娘亲,等小弟弟、小妹妹出来后,爹爹……爹爹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喜欢我了?”阿沅低低地道,“小弟弟、小妹妹都是爹爹亲生的,可是……我不是……”
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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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离吧。◎
未等慕晚安慰孩子,谢疏临就已推门走进,将阿沅抱起来道:“不要胡思乱想,爹爹待你们会是一样的。”
阿沅立即欢喜起来,但慕晚却为谢疏临的话,暗中感到心痛,她腹中的孩子,有可能不是谢疏临的,她也已从谢疏临今日的态度中,猜到谢疏临其实已知道这件事,可他这时还这样说,明明他心中之痛苦绝不会亚于她,他还是这样说。
从在宫中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到现在夜色深沉时,慕晚已在心中将怀孕这事,翻来覆去地想了有百遍千遍。如果她腹中怀的就是皇帝的孩子,她不会有任何迟疑,她会设法将这孩子流掉,她不会再生下皇帝的孩子,阿沅已因他的真正身世,处在可能被生父杀死的危险之中,她不会让又一个孩子,担着这样的风险,来到这个世上。
可她无法果断地下手,因她腹中的孩子,还有可能是谢疏临的,即使她就要和谢疏临分开,她和谢疏临将不再是夫妻,她也不想伤害和谢疏临的孩子,即使只是有这种可能而已,她也没有办法果断地下手。
她犹豫不决,无法下手,谢疏临愿意将她腹中的孩子,当成他自己的孩子,无论孩子的生父是谁,那这件事里的第三个人,皇帝的态度呢?
慕晚目光瞥向室内桌上的补品盒子,那些宫人奉“陛下和娘娘之命”,送来的燕窝阿胶。那些补品,究竟是谢淑妃对娘家的恩典,还是皇帝对她的“恩典”?是皇帝对她怀孕一事的态度?
皇帝应也知道,她腹中的孩子,既有可能是他的,也有可能是谢疏临的,皇帝肯定不希望她生下他的孩子,皇帝定然觉得她不配,觉得她是在玷污皇家血脉。
就算她怀的是谢疏临的孩子,皇帝应也觉得她不配给谢疏临生儿育女。被囚在紫宸宫的那段日子里,皇帝曾一再地对她说,等谢疏临将她忘了,他就为谢疏临赐婚名门淑女,皇帝说只有那样的好女子,才配做谢疏临的妻子,为谢疏临生儿育女。
若这些补品,代表皇帝对她有孕之事的态度,那这些补品的效用,恐怕不是保胎安胎,而是恰恰相反……她该遵从圣意,就吃下这些补品,然后“意外”流产,让这个不知生父是谁的孩子,在还没有来到世上之前,就先消失吗?
慕晚还是舍不得,为着孩子生父是谢疏临的可能。慕晚疼爱阿沅,可阿沅的身世来历,一直是她心中的死结,在嫁给谢疏临时,她想要和谢疏临再生一个孩子,一个完全因为爱而诞生在世上的孩子,现在这孩子,可能就在她腹中,她舍不得杀死这种可能。
但如果她没有“意外”流产,皇帝也有其他办法让她生不了这个孩子,哪怕她就是将孩子生下了,皇帝也有办法让一个孱弱的婴儿不幸死于某种“意外”,那样,对那个孩子来说,更加残忍……慕晚想到此处,心不由揪了起来,不由伸手抓住了谢疏临的手臂。
妻子的指尖,在轻轻发抖。谢疏临心亦紧紧揪起,他哄了阿沅几句,说娘亲需要安静休息,将阿沅劝走之后,手搂住了妻子的肩背,妻子伏在他怀中,低垂着头,话音几乎语无伦次,似浮萍被水波撞碎,“……我害怕……许多事,我不知该怎么办……我想和你一起到天涯海角,到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可我不能……”
谢疏临却听得明白妻子这些语无伦次的话,听得明白这些话背后的恐慌与彷徨,他紧搂着妻子,轻吻了下她的眉心道:“不要怕,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与你分担。从前是我不好,是我疏忽,才会使你离开我,这一生,我们不会再分开了,不管什么人,都休想将你我分开。”
怎么可能不分开……她早向皇帝发过那样的毒誓,她也不能再连累谢疏临……时间不多了,她不能再拖下去了,若她不拖延,早些离开谢家,也许谢疏临今天就不会知道她怀孕的事,不会在心中更添一重痛苦。
“……我们和离吧”,之前怎么也不舍得说出的话,在此时心绪最忧乱时,从慕晚口中说了出来,慕晚艰难启齿,衔着无尽的悔恨,想将旧事对谢疏临全盘托出,尽管皇帝要求她舍去与他相关的事,仅告诉谢疏临宋沅身世不明,告诉谢疏临她不是他想象中的好女子。
“……我其实,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瞒了你很多事,很多的事,不仅是现在,还有从前……”长期的压抑,在一瞬间像要决堤,慕晚就要说出所有时,谢疏临将她搂着更紧,轻对她道:“不要说了,我知道这些话都是陛下逼你说的,我知道你并不想和我分开。”
这是谢疏临第一次向她坦诚,坦诚他知道她的“失踪”与“归来”,俱是皇帝在背后操控。尽管早猜到谢疏临已经知道了,可真听到谢疏临这样说,慕晚在骤然间仍是无颜以对,她紧咬着唇,只觉心如刀割,一时说不出话时,又听谢疏临语意坚沉道:“我不会与你和离的,他是天子又如何,天子也不能再分开我们。”
谢疏临牵着她的手起身,将她带到他的书房后,将书房门窗紧锁,又牵她走到书房深处的一张挂画前,将那幅挂画取下。画后的墙壁上,竟有一处暗格,谢疏临将暗格打开,从中取出一只上了锁的长条匣子,在开锁之后,将匣内的一道明黄布帛卷轴,拿放到了她的手中。
卷帛上绘着龙纹,这似乎是一道圣旨。慕晚不解地朝谢疏临看了一眼,见烛光下谢疏临半张面庞都侧拢在幽影里,心中泛起不安的感觉,她垂下眼,将手中这道圣旨缓缓展开,见这是一道遗诏,是先帝的遗诏。
目光飞快扫过遗诏上的文字后,慕晚双手忍不住轻颤起来,遗诏上的每个字,都似是熔火的陨石砸向了她的心间,她慌忙这道遗诏合上,手颤着几乎是将遗诏摔回了匣子里,慕晚忙紧抓住谢疏临双手道:“你不能把这道遗诏拿出来,不能让陛下知道这件事,你绝对不能这么做,不能引火烧身!”
天下安定,皇帝早就大权在握,帝座固若金汤,谢疏临若为了保住她,而拿这道遗诏去威胁皇帝,甚至掀起造反之事,只会将他自己推向刀山火海。不可能有任何皇帝能容忍臣子这样做,皇帝现在是对谢疏临仍有君臣情义,可如果谢疏临拿出这道遗诏,什么情义在皇权面前都会灰飞烟灭。
“你不能做糊涂事,你千万不能糊涂。”慕晚心急如焚,已是在苦苦恳求谢疏临,但谢疏临决心甚坚,将她拥在他怀中道:“如果他肯放过我们,我永远也不会拿出这道遗诏,但如果他非要逼我们夫妻分离,我只能做拼死一搏。”
事已至此,慕晚已没有任何选择,皇帝是不可能放弃对她的逼迫的,皇帝对她的报复要到她至死方休,她现在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即让谢疏临断了对她的情意,谢疏临对她断情,与她和离,就不会冒险使用这道遗诏,不会引火烧身。
令谢疏临对她断情,这本也是她发下的毒誓,冥冥天意,似是不容她逃避,定要她这么做。慕晚将手从谢疏临手中挣开,她在烛光中望着谢疏临,她的丈夫,这天下间最好的男子。
“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后悔没有早告诉你,早在我们成亲之前,早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应该说出来,那样,你就不会被我牵扯进来”,慕晚忍着心中的哀戚,望着谢疏临道,“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女子,阿沅,并不是我那亡夫宋扶风的孩子。”
“阿沅,是我‘借种’来的,那时候,宋扶风快病死了,我为了能拿到他死后的遗产,为了不在他死后被赶出宋家,必须要有一个遗腹子。我当时带着病重的宋扶风,到了宋家在江州渡月山脚下的别院,我想在那里寻一男子私通,使我自己尽快怀孕。”
“没等我去找到那样一个人选,某天夜里,我就在别院外的江滩上,捡到了一名负伤的年轻男子。我那时候,满脑子都只想着自保,为了能怀孕,我将那名负伤的男子藏在密室里,给他上药喂药,但也私自向他收取了我想要的报酬,我……趁人之危……”
终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剖在谢疏临面前,慕晚心中万分羞惭之时,却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迎着谢疏临幽深的眸光,轻轻说道:“那名年轻男子,就是当年的太子殿下。”
谢疏临瞳孔急遽收缩,锐利地如有寒芒,慕晚无法承受这样的目光,她微垂下眼,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太子,后来我来到宫中,在清宁宫中再次见到他时,才知道他的身份,才知我当初犯下的罪行,究竟有多可怕。可我那时依然心存侥幸之意,想他应该认不出我,因在渡月山时,他从没见过我的面容,我以为……以为我可以去拥抱我想要的生活……”
“可我错了,我错得厉害”,慕晚为当初的心存侥幸,悔恨不已,“后来他还是发现了,他对我展开了报复,他认为我不配做你的妻子,所以设计我‘落江溺水而死’,所以在放我回来后,定要你我和离。”
第72章
◎阿沅是他的儿子吗?◎
“当年,确实是我为一己之私,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行,陛下现在对我的报复,都是我该承受的代价”,慕晚急切地恳求谢疏临道,“你千万不能为我去做傻事,不能把这道遗诏拿出来,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不值得!”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体说出后,悔恨的潮浪犹在慕晚心头翻覆,似要一直纠缠在她心中,直到她的心随身体一起死去。“我们和离吧”,慕晚垂着眼,哑声说道,“陛下说的是对的,我不配做你的妻子,从一开始,就不配。”
长久的寂静后,慕晚终于听到了谢疏临的声音,但他并没有说“和离”的事,而是问她道:“陛下知道,阿沅是他的儿子吗?”
慕晚轻摇了摇头,“陛下不知”,她恐慌地道,“我不敢让他知道,他那样恨我,若是知道我竟敢偷偷生下他的孩子,竟敢玷污皇家血脉,他一定会为雪耻,直接将阿沅杀死。”
慕晚已经接受自己将来被报复致死的命运,但她放心不下阿沅,她希望她的孩子,在她死后,能够平安地长大。她到底是个十分自私的人,到这时候,在说了这些剜心的话,狠狠地伤害了谢疏临后,还是为了她在地下能安心,想要再求谢疏临最后一件事。
慕晚这时本不敢抬头看谢疏临,她无颜面对她的丈夫,害怕在他眸中看到失望与厌恶,但为了阿沅,她还是抬起头来,看向谢疏临道:“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在和离之后,将阿沅留在谢家,我没有办法再照顾他了,我想求你照顾他长大,阿沅是个好孩子,他和我不一样,他从没有做错过什么事,他把你当成他的亲身父亲……”
慕晚哀求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谢疏临断然道:“我不能答应。”慕晚的心,登时如受重击,直往下坠沉,她紧咬住唇,将还没说完的哀求,都咽了下去。
她真是……痴心妄想……慕晚在心中自厌自嘲,谢疏临的拒绝完全在情理之中,若她早些言明旧事,谢疏临不会爱她也不会娶她,谢疏临对她的爱,是她欺骗得来的,如今欺骗的幻影已被戳破,谢疏临理应摒弃与她有关的一切,为何要留一个孩子在身边,时时提醒他自己,旧日是如何被人欺骗,如何痴心错付。
慕晚咽下了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谢疏临此时断然的一声,就是他对她过往欺骗的凛然回应。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也已经达成了她的目的,让谢疏临对她失望透顶,让谢疏临对她断情。这样很好,谢疏临不再爱她,就不会为她拿遗诏做傻事,不会为了她害了他自己。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阿沅……她会为阿沅安排另一条后路……在离开谢家后,在走向她的死亡前,她会将阿沅交给宋挽舟,请求宋挽舟看在“叔侄”的情分上,在日后看顾阿沅……皇帝说的没错,她就是个喜欢骗男人的女人,在骗不了皇帝、骗不了谢疏临后,她又要为自己的目的,去骗宋挽舟……她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
慕晚将目光落向一旁的书案,她走近书案,铺开纸,就要拈笔写下和离书时,手腕被谢疏临攥住。案上的烛光不甚明亮,但落在谢疏临眸中却似是沉在海里的星子,谢疏临目光幽亮地望着她道:“我不能答应单独照顾阿沅,应该我们一起照顾他长大,这才是我从前答应过你的事。”
谢疏临轻轻掰开她的手,将她手中的毛笔拿放到一边,“我也不能答应与你和离,成亲时,你说过要与我白头到老,这是你从前答应过我的事,你不能毁诺。”
“……我……”慕晚望着这样的谢疏临,只说出一个“我”字,就霎时喉咙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仿佛在一瞬间有万针刺在她的喉间,她再说不了半个字,只是泪水陡然夺眶而出,淹没了她的眼眸,簌簌地淌落她的脸颊。
谢疏临抬手拂拭她淌落的泪水,问她:“还记不记得在清宁宫的莲花缸前,我对你说了什么?”
记得,那时慕晚在宫中刺绣观音像,因发现皇帝是她当年迫害过的人,终日战战兢兢、惶恐不已,在清宁宫中与谢疏临相见时,曾犹豫是否要向谢疏临坦白,但最终只是隐晦地和谢疏临说,她曾经做下一件严重的错事,无法弥补,事发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当时谢疏临听了她的话后,说道……
慕晚耳边再度响起了谢疏临的话,“我们将是夫妻,无论什么事,我会与你一起面对承担,身为丈夫,我理当保护你,若有险难,我会替你挡着,若有代价,我会替你担着。”
此时此刻,谢疏临又将他当时说过的话,再度向她说来,只这一次,他在说完之后,又望着她道:“我们已是夫妻。”
谢疏临话中的坚定与深情,令慕晚落泪更甚,她泪眼模糊地已看不清谢疏临的面容,噙着泪光哽咽着道:“可我做下的,是那样的错事,我负着重罪,我还瞒着你……”
谢疏临道:“我也有错,我负着弥天大罪,却也瞒着你。你向来以为我是严守礼制的忠臣,可我作为先帝的臣子时,并没有忠君,我私自藏起了先帝遗诏,我做下的,是逆臣行径,我还将这烫手山芋攥在手里,让你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与我结为夫妻,共同承担风险。”
谢疏临话中越是宽容,慕晚就越是担忧,她感动于谢疏临包容的深情,可越是感动,心中就越害怕,这不是她想要的回应,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回应,她不能……慕晚含泪摇着头,并想将手从谢疏临手中抽离,“你不该这样说,我们要分开,我们一定要分开……”
但谢疏临紧攥着她的手不放,谢疏临将想离开的她,紧拥在他的怀中,无论她如何恳求劝说,都不肯放手。慕晚在无用的恳求中,目光再次瞥看见案上的那道遗诏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做下错事,可怕的无可挽回的错事。
慕晚原以为自己坦诚过去,会让谢疏临对她放手,让谢疏临从此平安,但她错估了谢疏临对她的爱,她的坦诚,不仅没让谢疏临放手,还可能进一步将谢疏临推到了更危险的境地中。
谢疏临只是为了不与她分离,就已有动用这道遗诏的心思,现在,谢疏临已知道她与皇帝之间的仇怨,知道皇帝对她的报复将至死方休,谢疏临可能会为了保护她的性命,真做出一些事来,将他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慕晚骇惧不已,哀求谢疏临道:“你什么都不要做,求你答应我,不要为我去做任何事,你答应我!”
谢疏临将她紧搂在身前,臂膀的力道虽未让她感到被禁锢的疼痛,但所蕴着的坚定决心,却同他的话一起,让她感到胆战心惊,“只要你不离开我,只要你和阿沅好好地在我身边。”
“……我不会离开的……不会的……”此时此刻,慕晚只能这样说,她语无伦次地向谢疏临承诺着,可心中知道自己的承诺虚无缥缈,比纸还薄,轻轻一扯就会碎了。
皇帝是不会放过她的,皇帝定要她离开谢疏临,在见她迟迟不和离后,定会有逼迫的动作,可是她也不能离开谢疏临,她若离开,谢疏临可能会做出害了他自己的事,她该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呢……
无尽的忧灼如烛焰燃烧在慕晚心间,书案烛台上的烛火至天明便会烧尽、归于平静,可她心中的忧焰不知要灼烧到何时,要灼烧成何等不可控制的局面。
各人心事各异,谢夫人在知道儿媳怀孕的喜讯后,就合不拢嘴,哪怕在夜里睡着后,也在睡梦中做了一场好梦。谢夫人梦见儿媳生下了一个男婴,男婴哭得响亮有力,漆黑的眉眼像极了儿子疏临,径在梦中笑出了声。
谢夫人笑醒之后,就将身边仍睡着的丈夫给推醒了,也不管他要不要听,就将这梦细细地讲给丈夫听。谢夫人认为这可能是一场预知梦,是她还未出世的孙儿在给她这祖母托梦,心中欢喜极了,从梦醒之后,唇角就没压下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