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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朕与夫人 > 朕与夫人 第33节
  在孩子满月那天晚上,她抱着襁褓中的他,在他对她笑时,低下头,第一次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颊,她为他唱了第一支歌,她在心中想定,不管这孩子出世的缘由来历为何,她都爱他,全心全意地爱他,她是他的母亲。
  其实这些时日的陪伴,已经是向上苍偷来的,本来她会直接死在紫宸宫中,不能再回来看孩子一眼,也不能同他说告别的话。她该知足了,她该一个人去将旧事处理干净,不能让旧事连累她爱的阿沅,连累她爱的谢疏临。
  慕晚最后看了阿沅一眼,吹熄了榻边的灯,将这间寝室的门关上,走向了阿沅的小书房。幽寂的深夜里,她在灯下铺陈纸笔,援笔写下这一生最后的话语,对阿沅,对谢疏临,还有紫宸宫中的皇帝陛下。
  夜已深,但紫宸宫的寝殿中,皇帝犹未睡去。御帐内光线幽微,虽不至伸手不见五指,但也什么都看不分明,白日里帐顶繁复精美的锦绣龙纹,这时候模糊得似一团又一团的乱麻,在皇帝久久无法入睡时,全都堵在他的心间。
  皇帝心烦意乱,为慕晚怀孕,为慕晚与谢疏临仍未和离,为谢疏临就要携家眷离京。棘手的事一件件,却一个解决的办法都没有,尽管他心里清楚,真要解决,就快刀斩乱麻,直接杀人就好了,要么杀了慕晚腹中的孩子,要么连同慕晚一起杀了,困局将迎面而解,他也从此不用再为这些事烦心,不用再被慕晚这个人折磨,一了百了。
  他总不肯,并且总有很多的正经理由,或是他的报复还不够,现就杀了慕晚太便宜了她,或是他的隐疾还没好,慕晚还没到死期,对他还有用,或是慕晚可能怀着谢疏临的孩子,他不能对谢疏临的孩子下死手……
  一个又一个的理由,似是压住了他的杀心,又似是将他的心掩埋了起来,让他自己也看不清。皇帝在幽色中心烦地翻了个身,手臂一空时,心中烦乱更添一层。
  慕晚不过就在这张床上睡了几夜而已,却叫他念念不忘,从慕晚回到谢家后,他就不习惯孤床冷枕,不习惯他手臂间空落落的,不能搂着他想搂的人。虽然慕晚在这张床上时,也常惹得他心中气恼,但他就喜欢将她按在他身边,不管她情不情愿。
  明明慕晚总会叫他心中恼火,他却总想见她,明明慕晚今天就在昭灵寺将他气到不行,他这时候却还在想她。皇帝烦乱地将双手枕压在头下时,脑海中又浮现出慕晚那副梨花带雨、柔柔弱弱的样子。
  皇帝这时想得牙痒痒,当时在昭灵寺也看得牙痒痒,为明明是慕晚自己祸害了一个又一个人,却总是这番姿态,好像都是别人在欺负她的样子。
  明知现在这死局,连他都解不开,他还是因心中气恼,在离开昭灵寺前,冲慕晚撂了一句狠话,让她今天回谢家后,必须有所行动,必须在明日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他也就是图一时口舌之快罢了,慕晚这女人,看着柔弱温顺,实则胆大叛逆,自从发现慕晚的真面目后,他都不知同她撂了多少狠话了,慕晚每回都唯唯诺诺应下,然而过后总是不执行,总是有各式各样的理由为她自己推脱,而且每个理由单摆出来时,还都看着很正经,活脱脱地天生反骨。
  这副反骨,恐怕到死都不会折下。皇帝无奈地在心里生着闷气时,又想起今日慕晚看他的最后一眼。当时他撂下那句狠话,就要从后门走时,慕晚微抬眸子,无声地望了他一眼,目光幽凉得似是沉在古井里的井水,在炎炎夏日里,带着异样的寒意。
  那异样的寒意,似在这深夜里,暗暗地侵入他的肌肤、他的心里,令他心中忽地泛起些莫名的不安。皇帝辗转反侧许久,也不能抛却乱思,不能产生睡意,就坐起身来,要下榻出去走走时,先有惶急的步伐到了寝殿门外,陈祯焦急的嗓音在外禀道:“陛下,老奴有急事禀报!陛下,谢家出事了!”
  皇帝就趿鞋下榻,擎灯大步走向殿门,将门打开,问道:“谢家出了何事?”
  问着时,皇帝心里想的是,可能是清筠院两夫妻吵架吵出了什么事,毕竟现在的谢疏临,应该只是在为孩子忍耐慕晚,谢疏临现在应是极其厌恨慕晚,但凡有点火星,谢疏临心里的愤恨就有可能压不住,谢疏临……不会对慕晚动手吧……
  皇帝为此想得心一揪时,听陈祯急道:“陛下,慕夫人身中剧毒,可能活不过今夜了!”
  皇帝听得一怔,一瞬间像听不明白陈祯在说什么,他身形僵定在门边,唇齿像粘滞住了,启齿艰难,“……你说什么?”
  陈祯以为圣上没听清,再次急禀道:“陛下,据眼线急报,慕夫人身中剧毒,性命堪忧。”
  骤涌的复杂心绪刹那间如倾江倒海,皇帝心中涌起巨大的震骇,却也不知在震骇什么,只是脱口就道:“……传太医……”皇帝唇角不由微微颤抖,擎着灯烛的手似要失去力气,嗓音却陡然急高,似利刃要划破深浓夜幕,“速传太医到谢家!”
  见圣上匆匆披了衣裳就往外走,似要同太医在这深夜时候一起到谢家去,陈祯深感不妥,他开口要劝,但看夜色中圣上目光急灼、面寒如霜,又将想劝的话都咽了下去。在慕夫人的事上,圣上是听不了劝的,若是劝言有用,圣上当初就不会踏进梧桐院,今天也不会和慕夫人走到这般地步。
  在赶往谢家的路上,皇帝向陈祯细问详情,陈祯却也没有详情可禀,事情来得突然,眼线飞马速递的话,也只有寥寥几句,陈祯只能将已知的消息,都禀报给圣上,“……据报,子时一刻左右,清筠院里突然人声嘈杂、灯光亮起,院内侍女急奔向外传唤大夫,说是慕夫人服下了砒|霜……”
  皇帝越发用力鞭马,夜色中马蹄飞踏如雨,每一声都重重地踩在皇帝心上,皇帝浑身发冷,在夏夜里忍不住地打寒噤,昭灵寺中慕晚看他的最后一眼,不停在他眼前浮现,她眸中的寒意似钻渗进了他的心里,冻出了一个冰窟窿,无限地扩大。
  砒|霜有剧毒,若达到一定剂量,服下后半个时辰甚至盏茶时间就可致死,皇帝将马越鞭越快,想尽快赶到谢家,却又骇惧,在踏进谢家时,看到慕晚的尸体。
  第76章
  ◎她不可以死!◎
  为何骇惧?他不该直接松一口气吗?他不是心里一直清楚,只要慕晚一死,诸事就一了百了,谢疏临不会被祸害,他也不会继续被慕晚暗中折磨吗?!
  明明应该感到解脱,却为何心急如焚、心中惊痛如绞?!是他觉得慕晚死得太容易,不足以消他心头之恨?还是他为失去这味药引,感到可惜?
  不……似乎都不是……在听到慕晚中毒、性命堪忧的消息时,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是在想,慕晚不能死,她不可以死!
  那时他心中唯有此念,此时亦是!皇帝无暇在此时追根溯源,只是在夜色中拼命策马前行,将随行的内监侍卫太医等,都远远地甩在身后。离谢府尚有一段距离时,皇帝就已飞身下马,步伐如飞地走向谢家大门。
  此刻谢家内部如兵荒马乱,夜半时分,大门旁的角门犹开着,为着方便仆从大夫出入。皇帝这时候一点时间都忍等不得,顾不得摆明身份、令开启正门,就以九五之尊的是身份,从角门大步走入。
  看守的门子见忽然有人闯进,欲要拦时,又是被那人凝重气势震慑住,又是觉得那人似乎有些眼熟,一晃神间,那人已进了谢家、身影远去了。旁人责他乱放人进来,就要追时,门子一边拦着,一边面上也是困惑迷茫,“……等等……好像……好像是陛下……”
  平常幽静的清筠院,在这深夜时候,步声杂乱、灯火通明。谢循人在屋外,着急地守等消息,谢夫人等则守在慕晚的寝堂中,看大夫为昏迷的慕晚施针灌药,忧急得五脏如焚。
  本来因为白日礼佛疲惫,这深更半夜的,谢夫人已经入睡了,但她没睡多久,就被丈夫给推醒了,丈夫说清筠院那边在找大夫,儿媳妇好像出事了。
  谢夫人登时吓得睡意全无,连忙就同丈夫往清筠院赶,在路上惊慌猜测是不是儿媳腹中胎儿不稳,是不是儿媳落了红流产了?
  谢夫人越想越心惊时,又想是不是她今天带儿媳去祈福的事,累着了身体柔弱的儿媳,若是腹中胎儿本就不稳,怀孕的母亲在身体透支、十分疲倦时,是有可能流产滑胎的……
  谢夫人这般猜测时,心中懊悔自责不已,在匆匆走往清筠院的一路上,不停地在心中求菩萨佛祖保佑这只是虚惊一场,儿媳和她腹中的胎儿都好好的。但到了清筠院中,谢夫人却听到了儿媳中毒的消息,她深感震惊的同时亦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毒从何来。
  震惊不解的谢夫人,在听到毒是砒|霜的时候,登时心就凉了半截,若是一般的毒物,及时灌下解毒汤药,应还有救,可如果是砒|霜……谢夫人知道,儿媳和她腹中的孩子,都极有可能保不住了。
  谢夫人望着榻上面色惨白、口唇发绀的儿媳,望着儿媳尚且平坦的小腹,霎时眼圈儿红透,不肯接受事实,苦求大夫一定要救下儿媳和她腹中孩子,不管要多少钱都使得,谢家人会永远记住他的大恩大德。
  谢疏临并未特意派人告知父母亲这边出事,是匆忙出门找大夫的仆从,引起了府中其他仆人注意,将消息传到了父母亲那边。见母亲这时心神大乱,在此恐会打扰大夫施救,谢疏临极力将母亲劝了出去,也让云琴强将阿沅抱出房门。
  但谢疏临自己,其实也早已心神大乱,他只是在强行镇定,仿佛只要他能撑住,妻子就不会出事,就能够睁眼醒来。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妻子,谢疏临心中悔恨如海潮汹涌,他是将妻子推向死亡的凶手之一,尽管他是以深情的名义,亦逃脱不了罪名。
  晚间谢疏临沐浴回房,迟迟见不到妻子人时,心中便浮起了不安,当他看见那包帕子被人动过,帕内似乎少了一片燕窝时,隐隐的不安感,立即缠成了致命的枷锁,似毒蛇盘踞在他心间,谢疏临四处急找,终于在阿沅的小书房找到了妻子时,见妻子放下了纸笔,正要饮下一杯茶水。
  浸着一片毒燕窝的茶水,若是全都饮下,定会命丧当场,纵然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幸而他及时将茶水打翻,妻子只是略抿了些,但即使如此,也已晚了,就算他强行为妻子催吐,砒|霜的毒素还是渗入了妻子体中。
  当他在大夫赶来前,努力为妻子施救时,妻子只是恳求他放手,让她就这样离去,直到昏迷之前,妻子最后的话语,都是在劝他放手,妻子说她想用死亡偿还旧债,求他不要为她的死亡责怪任何人、责怪皇帝陛下,妻子求他从此将她忘记,就当他与她短暂的夫妻缘分,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散了。
  谢疏临悔恨不已,是他自以为是的深情,将妻子进一步逼到了绝路上。妻子怎会不眷恋人世,妻子定舍不得阿沅,舍不得他还有她腹中的孩儿,然而妻子对他的爱胜过了一切,妻子担心他明日会惹怒陛下,妻子担心那道遗诏会成为他的索命符,为此妻子在明日到来前,先一步走向了死路,只为了他永远平安,不沾染任何风险。
  寝堂中,谢疏临心如刀割之时,寝堂外守等着的谢夫人等,也都是摧心剖肝。谢夫人不停地在心中祈求菩萨保佑,又着急询问云琴等清筠院侍女,儿媳为何会忽然中毒,清筠院里,好端端的,又哪里来的砒|霜?
  侍女们要么面面相觑、要么沉默不语,谢夫人问不出什么来,心中愤恨随恐慌越来越深。这事太恶毒也太离奇古怪,到底什么人要专门害谢家人?谢夫人急恨得让丈夫即刻派人报官,谢夫人想让官府中人来查这桩投毒案,让衙门尽快揪出背地里的歹人,将那歹人绳之以法。
  云琴本来一直保持沉默,但听到谢夫人要派人报官,不得不开口拦说不可。谢夫人问云琴为何不可,见云琴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来,登时疑心大起,怀疑云琴此刻古怪的言行背后,可能包藏祸心,可能就是云琴朝主人投毒,所以她才阻拦着不让报官。
  想到此处,谢夫人审视云琴的目光,登时如灼烈焰,恨不得在云琴身上剜出两个窟窿来。谢夫人即刻令管事将云琴带下去审问,阿沅本来正为房中的母亲担心,见状连忙护着云姨,他也不知祖母为何突然对云姨这么凶,就只是急忙恳求道:“祖母不要这样,云姨又没有做错什么!”
  “好孩子,你不懂,这个贱婢可能害了你娘,害了你的弟弟妹妹”,谢夫人将阿沅拢在身后,仍是令管事将云琴带走,咬着牙吩咐道,“她要是不肯说实话,就动用家法,狠狠地打,从她嘴里打出实话来!”
  这等情形下,云琴只能在被带走拷打前,朝谢夫人跪下道:“奴婢没有害少夫人,少夫人平日待奴婢极好,奴婢怎么可能害少夫人呢!奴婢拦着不让报官,是……是不能让官府上门查砒|霜的来源……奴婢担心事情会传得人尽皆知……那样……那样对谢家不好……”
  云琴的话,听在谢夫人耳中都是狡辩,而且就连为自己狡辩的话,都说的没头没尾的,更显得她可疑。谢夫人冷哼一声,仍是要命人将云琴带下去审问拷打,云琴实在无法,只得将心一横,朝谢夫人说了实话,“不是奴婢投毒,是燕窝本来就有毒。”
  谢夫人一瞬间像听不明白人话,愣了下问道:“……你说什么?”
  云琴道:“燕窝上洒了砒|霜,砒|霜不是出自谢府,是出自……出自……”
  剩下的两个字,云琴咬在唇齿间,不敢说出,而谢夫人一边被惊震得一头雾水,一边犹怀疑云琴是在为她自己狡辩,在心中惊乱怒气冲涌下,径就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那燕窝不是出自宫中,是陛下和娘娘赏赐……”
  像是陡然被人掐住了脖子,谢夫人怒斥的*话戛然而止,而一旁神色凝重的谢循,霎时怒气冲冲道:“这贱婢满口胡言,快将她的嘴堵上,将她拖下去关起来!”
  谢循认为侍女云琴有可能是在撒谎推脱,但另一种可能,让他实在心惊胆战,他不敢让云琴当着众人面再说下去,就令管事将人带走,但阿沅拼命拦在云琴身前不让,庭中正是乱哄哄时,又有急切的脚步声奔走进来,众人在抬头看去时,霎时间全屏住了声息,吵闹的庭院陡然寂如死水。
  皇帝不顾一切,就向慕晚的寝堂走去,庭中众人反应过来后,皆忙向皇帝跪地行礼,但皇帝像看不到也听不见,就快步穿过跪下的众人,快走到寝堂门前,将门推开,急切地走往室内深处。
  谢疏临不止令仆人请了一名大夫,附近的有名的大夫,他皆已派了仆人去请。此时听到脚步声,谢疏临就以为是又有大夫到来,却回头看去,见来人是皇帝陛下。
  心中的潮浪像在一瞬间能将人掀翻,谢疏临极力克制住,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行礼,就只是将头转过去,仍将昏迷未醒的妻子拢在怀里,仍继续喂妻子解毒汤药。
  昏黄的灯光下,女子脸色惨白如映寒雪,唇上绀色令人触目心惊,皇帝一步步地走近前去,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里,虚软无着,似一个踩空,就会坠得深不见底。
  第77章
  ◎朕喜欢她!◎
  皇帝当然知道他不该过来,他这时候出现在谢家、出现在谢疏临面前,后患无穷,谢家人会多想,谢疏临更会多想。
  明明他一直把慕晚当祸害,不希望她损毁他名声半分,明明他也一直注意行事,不希望慕晚坏了他和谢疏临之间的君臣情义,但这时候,他完全顾不得那些了,什么后患,他都无心去想,此时此刻,他就只想走到慕晚身边,只希望中毒昏迷的慕晚睁开眼来。
  明明慕晚那双眼睛,总是叫他心中恼火,但此时此刻,他竟是无比地想念她的眸光,他迫切地盼望她将双眼睁开,无论叫他如何气恼都好,只要她睁开双眼,只要她醒过来,她不能有事,她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在昏迷中死去……
  皇帝一步步走近前去,在心中仍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时,手臂已情不自禁地抬起,似是想抚上慕晚苍白的面庞。但他手臂刚微有动作,谢疏临就已侧身将慕晚拢在怀中,谢疏临似在用他的身体庇护着慕晚,嗓音沉哑,“求陛下放她一条生路,若陛下非要取一人性命,以泄心头之恨,就请陛下杀了我吧,我愿意代她去死。”
  因为慕晚之前的坦诚,因为御赐补品竟然有毒,谢疏临以为皇帝对慕晚俱是报复杀心,这时见皇帝突然到来,也只以为皇帝是在得到眼线汇报后,亲自过来阻止救治,皇帝要慕晚就在今夜死去。
  皇帝这时本就心境复杂无比,在听到谢疏临的话后,沉滞的神思,像仍沉陷在复杂的心境中,对谢疏临的话,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无所谓明不明白,连应有的震惊情绪都模糊无比,仿佛除了慕晚的生死,今夜其他任何事都不能更剧烈地牵扯他的心胸。
  “……你都知道了……”哑声喃喃地说了一句后,皇帝想说他并没有想杀慕晚,但微张口后,又说不出来,一直以来,他见到慕晚就口口声声说要杀她,一直以来,他心里也总在想,等消了心头之恨,他就杀了慕晚。
  可是此时此刻,他心中却在想,他并不想杀慕晚,是就此刻这般想,还是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那他总在口中心中对慕晚喊打喊杀,是为什么……他是想用这些嘈杂的声音,掩盖什么……
  皇帝望着中毒昏迷的慕晚,愈发心乱如麻时,见谢疏临痛苦地弯下了身体,轻抵在慕晚身前道:“陛下何必亲自来赶尽杀绝,也许她根本就熬不过今夜……”
  谢疏临痛苦的嗓音中,亦像有对他的怨恨,“陛下又何必对她赶尽杀绝,她当年是做了对不住陛下的事,可她也将陛下从岸边救起,就算功过不能相抵,陛下也已经暗中报复许多,就不能饶她一命吗?!”
  皇帝从前从不正视慕晚将他救起的事,因他认为他当时受伤虽重,但并未伤到真正致命处,在江岸上昏躺些时候就会醒来,根本无需慕晚相救,且慕晚并不是想救他,而是想用他。
  往常皇帝想到此处,心中唯有愤恨,但今夜,恐慌占据了他心中一切。皇帝此时顾不得去计较从前的恩恩怨怨,也无法为自己辩驳所有,就只是颤着声道:“朕没有要对她赶尽杀绝,至少……至少今日没有,今日不会……”
  谢疏临抬头望了他一眼,目中是无尽的凛冽寒凉。皇帝被谢疏临寒厉的目光刺得身上一冷时,见有什么东西被谢疏临摔在了他面前地上,是一封信同一方帕子,松散开的帕子旁,是摔落的几片燕窝与阿胶。
  皇帝不知何故,就听谢疏临声音冷恨道:“陛下既没有杀心,为何要赐下这等好补品,又是红花又是砒|霜,生怕她和她腹中孩子不能死绝!”
  皇帝心中惊震,一时唇颤得说不出话来时,见谢疏临目中痛苦翻涌,似有无数尖刀正剐刺着谢疏临的心房,“她知道燕窝有毒,她明知燕窝有毒,却还主动吃下,她是自尽……”
  谢疏临痛苦的目光,也似要将他剐刺得千疮百孔,“她都主动自尽了,陛下还是不肯放过她吗?!还要来赶尽杀绝,亲眼看着她死吗?!”
  痛苦的愤恨与惊人的质问,令皇帝心澜狂涌时,地上信封上的“绝笔”等字,又映入皇帝眼帘,似在他血淋淋的心口上,又狠洒下几把砒|霜。
  皇帝弯身将信捡起,不禁手抖着将信纸抽出,信上的字字句句,起先并没什么新意,都是慕晚从前一再对他说过的恳求之语,她说她为从前做过的事愧悔,说她知道她犯下的罪行难以被宽恕。皇帝从前听慕晚说这些时,心中只有恼火,而现在,眼前的字字句句,似都溅着鲜红的血迹,触目心惊。
  这一次,慕晚没有再请求他的宽恕、请求他放过他,信中的最后几十字,慕晚决意蹈死,慕晚希望她的死亡,能抹平他心中愤恨,慕晚请求以她一死,带走旧日所有怨恨,她乞求他莫迁怒于她的丈夫孩子等,她希望她死后他心结得消、隐疾得愈,她祝福他往后人生美满,康健顺遂。
  薄薄的信纸颤抖着从皇帝指间落下,皇帝双手空着,心也像陷入了巨大的空洞里,空洞在无限坍塌下沉,似永无止尽,他整个人都终将会塌陷其中,若不能及时抓住什么。
  皇帝双手迫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也不知要做什么,就循着本能更近地向慕晚走去,似要轻握住慕晚肩头,似要将她搂在他怀中,似要急切地唤醒她,他好像有许多的话要对慕晚说,要说什么呢,要说什么呢……
  皇帝未能靠近慕晚,谢疏临目中对他唯有愤恨的戒备,谢疏临像认定他只会伤害慕晚,将慕晚紧紧搂护在他怀中。昏迷中的慕晚虚弱如烟,经受不住半点拉扯折腾,皇帝硬是垂下双手,没有用强,就只是唇颤着道:“……朕带了太医过来……太医……应该就快到了……”
  说话间,太医都已赶到,就在门外请求入内诊治。皇帝急令太医进来,他出宫时,将在宫中值夜的几名太医全都传了过来,太医们的医术皆远甚过民间大夫,太医也许可以救回慕晚,从慕晚中毒到现在,时间已过去许久,但慕晚仍有气息,说明她服用砒|霜剂量有限,若是救治及时,也许慕晚能够醒过来,只要救治及时!
  皇帝急令太医立即看诊,然而谢疏临似已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得神思有些偏执疯魔,谢疏临认定他要慕晚死在今夜,毫不信任他带来的太医们,谢疏临紧将慕晚搂护在怀中,不容太医们靠近半分。
  太医们面面相觑,不知要如何是好时,皇帝心中忧急如烈火焚烧,极度的忧灼下,皇帝什么也顾不得了,就上前硬将谢疏临与慕晚分开,在谢疏临要拼死相抗时,一手抱着昏迷的慕晚,一手紧拽着谢疏临衣襟,怒声吼道:“别犯糊涂了,朕不是要杀她!朕是要救她!朕……朕喜欢她!”
  从心底拼命怒吼出的一声,像夏日里的一道雷霆,骤然炸响得将皇帝本人也震住了,雷霆引来了闪电,将皇帝从来阴霾堆积的心底,照得一片雪亮,将他真正最见不得人的心思,连他自己都见不得的心思,第一次赤|裸|裸地照在人前。
  轰隆隆一声,闷沉的夏夜真就滚起了惊雷,在几声炸裂人心的霹雳闪电后,滂沱大雨忽然落下,令庭中升腾起了茫茫的水雾。守等的众人皆聚在屋外廊下,廊外暴雨如注,廊中人心惊惶,陈祯默默地站在门边,目光瞥看着谢循夫妇等人,心中幽思如夜庭中的雨水,越漫越深。
  尽管陈祯携太医侍卫等赶到谢家时,清筠院里已是一片寂静,他并没亲耳听到侍女云琴的那些话,但谢家有陛下暗埋的眼线,在眼线的暗中禀报下,陈祯还是已经知晓今夜慕夫人中毒的砒|霜,来自宫中赐下的补品。
  那些补品,名义上是陛下与谢淑妃一同赏赐,但其实是谢淑妃在圣上吩咐下一手操办,圣上可没暗中派人在补品上做手脚,慕夫人中毒的事,谢淑妃恐怕脱不开关系。
  圣上怎会想在补品上做手脚,毒死慕夫人和她腹中孩子呢,圣上只想为慕夫人保胎安胎。因赏赐慕夫人补品这事,由圣上单独做来,看在世人眼里,可能有些可疑,所以圣上才特意拉上了谢淑妃,慕晚是谢淑妃的嫂嫂,圣上同谢淑妃一起赏赐补品,以示对谢家的恩典,要合情合理许多。
  怎能想到,在多拐了一道弯后,御赐的补品竟掺了毒,要将慕夫人和她腹中孩子都送上黄泉路!其中内情究竟为何,得等圣上下旨后再派人彻查,但现在,谢淑妃无疑是嫌疑最深的人。
  而在谢循夫妇那里,在圣上和太医到来前,恐怕是圣上嫌疑更深,他们应不可能怀疑谢淑妃会谋害嫂嫂和谢家子嗣,应都怀疑是圣上想秘密赐死慕晚,为某种不知道的缘故。但在圣上和太医到来后,谢循夫妇心中的怀疑,恐怕都有所转变,只是这种转变,要比先前可怕数倍,更加让人惊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