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京城的马车一行,在城门外遇着了特意来送行的宋挽舟,在慕晚出事后,宋挽舟曾登门探望过几回,但就像当年曾在宋家那般,他与慕晚虽有一定情谊,但与其相处时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慕晚先前从谢疏临口中知晓,她“失踪”的那段时间,是因为宋挽舟暗中冒险提醒,谢疏临才知她可能被困在紫宸宫中,才有他后来假意殉情之举,才有她后来被放回谢家。
如果没有宋挽舟,她应会无声无息地死在紫宸宫里,而不能够有和夫君孩子离开京城的一天,慕晚在心中甚是感激宋挽舟,既为现在他对她的帮助,也为过去在宋家的情谊,在将要别离时,叮嘱宋挽舟珍重自身。
城门外,宋挽舟既是送别嫂嫂、送别恩师,也是送别小侄。大人们已经习惯于别离,但孩子不是,阿沅好不容易有个叔叔,却要好长时间见不到了,不由十分伤感,说他到宁西后,也会写信给六叔,让六叔手拉手拉钩儿答应他,有空时一定要回信。
几人叙别一番后,马车再度启程,谢疏临惦念着妻子的身体,在马车行进一段时间后,就想让妻子下车歇歇,他记得前方有个望柳亭,就让驱车的仆役停车,扶着妻子下来,要带妻儿到亭中喝茶坐歇些时,却见亭中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疏临登时心头一紧,慕晚也已认出亭中的背影,不由手攥住谢疏临的手臂。谢疏临轻握了握妻子的手,暗中安抚妻子,就要与妻子一起上前行礼时,那人已转过身来,微抬手示意他们平身,微笑着说道:“不必了,在外不必拘礼。”
皇帝令谢疏临等起身后,含笑说道:“朕来送送你们,当年朕离京时,有表兄相送,来而不往非礼也,如今表兄要离开,朕理当要送上一程。”
皇帝尽量将话说得宽和随意,似在说家常话,但谢疏临的回话依然透着为臣的恭谨,似对他的到来甚是紧张不安,谢疏临身边的慕晚也是,她沉默地微垂着眸子,但手紧紧地攥着谢疏临的手。
皇帝唇微动了动,不知能说什么,就走到了那个叫阿沅的孩子面前。阿沅不知道大人们的恩恩怨怨,只是从前相较谢爹爹,不喜欢会吓人的皇帝,可是,他心里又感激皇帝那天晚上带来太医救回了娘亲,要是那天晚上皇帝没来,也许……也许娘亲就活不过来了……
以德报德,这是爹爹娘亲平时教他的,书本上也有写。阿沅眸子水灵灵地望着皇帝,想了一会儿,像不久前学娘亲对六叔说话那样,对皇帝说道:“陛下,我们要走了,您要保重。”
皇帝忍不住弯起唇角,他在阿沅身前蹲下,看着这个眉眼清秀的孩子,不由抬手抚了下他的脸庞,想这个孩子,有可能是他和慕晚的孩子呢,就像慕晚如今腹中的孩子一样。
但慕晚腹中那孩子,好歹还有一半可能,这个孩子,就不知道能有几分之几了,连慕晚本人都不知道。皇帝在心内苦笑了一声,却是起身衔着笑意,声音爽朗地道:“这孩子比朕第一次见到他时,像长高了些,小孩子长得快,你们这一去几年,等到回京时,朕有可能都认不出这孩子了。”
皇帝随意的感叹,落在谢疏临耳中,使他心中愧疚不已。皇帝迄今仍无子嗣,阿沅是皇帝唯一的孩子,但他却为私心,隐瞒了这件事……在这件事上,他不仅有愧于皇帝,也有愧于一直信任他的阿沅,阿沅明明可能有另一种人生,难道他要为私心,彻底断送阿沅另一种人生的可能,他是否该让阿沅知道身世,让阿沅来选择自己的人生,也让皇帝知道……
谢疏临心中愧疚翻涌,在将要离别之际,几乎就要冲出心堤时,却听皇帝忽然说道:“朕……朕想和慕晚说句话。”顿了顿,皇帝的声音又道:“单独说两句话。”又一顿,又道:“一会儿就好。”
被深重愧疚裹挟的言语,在将要启齿时,又陡然咽回了心中深处,谢疏临默然抬眸,见皇帝再如何克制,也无法掩饰眸中深处对慕晚的不舍,虽然暂时隐忍,藏得很深,但像只要有一点钩子勾连,便可能勾出山崩海啸、无可阻挡。
谢疏临沉默着搂住阿沅的肩,默然遵命,和阿沅一起退出了亭外。望柳亭中,慕晚低垂着眸子,忐忑不安,不知皇帝要和她说什么,她担心皇帝忽然反悔,担心去往宁西只是一场梦,谢疏临同她所描绘的美好未来,会忽然断送在这望柳亭中。
原本皇帝是不想过来的,理智让他不要过来,就让谢疏临带着慕晚离开,无需见这所谓的“最后一面”。但他终究舍不得,想着慕晚和谢疏临这一走,至少几年难见,想着从那天夜里之后,他还没有再见过慕晚,慕晚留给他的最后印象,还是苍白的容色、虚弱的声息,虽然他从各处禀报中得知慕晚身体已经痊愈,但总要亲眼看看,方能安心,他需要这一眼,来安心接下来几年。
皇帝寻着许多理由,来说服自己,又比如他必须得为表兄送行等等,终于起驾出宫,等在了这望柳亭中。此时此刻,他望着在他身前的慕晚,像是有满腹的话要对她说,他心中有太多太多的话,为他与她过去的纠缠,为他心中实际的感情,然而都不合时宜,早就不合时宜,不仅因他在允准谢疏临离京时,已决定放手,更早可追溯至从他决定赐婚的那一刻起。
皇帝最终只是道:“宁西是个好地方,山水秀美,四季如春,地理气候很适合人长居休养。”
慕晚不知能说什么,只能接着皇帝的话,轻轻地说了一声“是”。她上一次直接面对皇帝,还是在昭灵寺中,那时皇帝照旧对她痛恨不已、百般威吓,与那时的雷霆万钧相比,此刻皇帝对她温声说话的态度,简直似是和风细雨,只是皇帝待她越是反常地温和,慕晚心中越是感到惶恐不安。
旧事已矣,而将来……他与慕晚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将来。皇帝在穿亭的秋风中,目光扫过亭外等候的谢疏临和阿沅,瑟瑟的秋风,似将皇帝的心也吹空了,他声音轻低,刚一出口就被风卷挟着消散,“……当初……”
慕晚没有听清,她担心是没听清什么要紧的话,微抬眸子,看向皇帝,见皇帝也正定定地看着她,皇帝深深地凝看着她,沉默多时,终究还是对她轻道:“当初……何必那般……”
当初何必那般呢……皇帝这些时日,总忍不住想,若是他与慕晚的开端稍微好些,又何必走到今天这般地步。皇帝想和慕晚说,她当初何必那样呢,如果她好好地将他救起,好好地和他说话,同他说出她的困境,说出她想做的事,他未必不会答允,未必不会帮她,那她与他的如今,就不会是现在这般。
假想是无用的,只能在他心中徒增寂寥,皇帝将那些无用的话,都咽在了心底,是无用的话,也是不能说的话,若说了,也许他要忍不住畅想,他要控制不住反悔,今日慕晚他们都不能离开。
皇帝大步走出了望柳亭,再与谢疏临话别几句,就匆匆起驾离开。慕晚如仪恭送御驾远去后,起身走至谢疏临身边,见他手中多了一只玉笛,玉笛中间部分像曾经断裂过,后来被用金镶玉的工艺修复好,皇帝在离去前,将这只修复好的玉笛,赠予了谢疏临。
第84章
◎救回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轻轻的一只玉笛,搁在谢疏临手中,似有千钧之重,对圣上的愧疚与对妻子的爱,绞缠在谢疏临心中,令他此时抬不起头来,或目送远去的御驾,或是看向他身边的妻子和孩子。
在离开京城前,谢疏临有想将那道遗诏秘密烧毁,但在独自思虑半夜后,还是没有那么做,还是悄将遗诏藏起。他始终不放心,担心圣上某日会忽然反悔,再将妻子从他身边夺走,为此他向妻子隐瞒了皇帝喜欢她的事实,也向圣上隐瞒了阿沅的真正身世,他留着这道遗诏,以备来日不时之需。
当初圣上还只是太子,还在赶回京中的路上时,在京中代掌大局的他,得到了先帝的这道遗诏。他将这道遗诏藏起,让齐王霍党成为谋逆罪人,是因他认为齐王才能品性远不及太子,霍党更是狼狈为奸,若他们上位,对晟朝苍生之弊,远大于益。
且那时他若不藏匿遗诏,如果齐王成功奉诏登基,太子不可能接受现实,定会发兵夺回江山,到时候烽烟四起,晟朝会江山分裂、生灵涂炭。他那时藏起遗诏,做下不忠之事,并非为己,全是出于公心。
然而现在他的举动,已是完全出于私心,他暗地里捏着这道遗诏,对圣上提防算计,圣上却赠他此笛,笛身已修复,圣上已猜到他当初屡番殉情只是在设局相逼,却也不计较他的欺君之罪,圣上将修好的玉笛赠予他,愿与他从前情义不变,圣上的敞亮心胸,令谢疏临在此时感到无地自容。
然慕晚因不知许多内情,在看到这只玉笛后,所想与谢疏临完全不同,她在怔愣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当初在紫宸宫中,谢疏临所吹奏的那一只,皇帝偏要在临行前将这笛子拿给谢疏临,是否在告诉谢疏临,他已知晓谢疏临当初是在设局欺君。
慕晚为此心底更是不安,皇帝一边暗示他们,他对旧事已了如指掌,一边又不直接问罪,而是表现地云淡风轻,像要将旧事都轻轻揭过。这样的反常,让慕晚担心前路或有危患,但从离京起,一路皆平安顺遂,甚至连天气都很好,今年秋天雨水少,路上甚少因路径泥泞耽搁,即使马车行速并不算快,约一个月后,她们一家也将抵达宁西境内。
过了嘉州,便至宁西境内。是夜,一行人皆歇在嘉州的官驿中,驿站官员陶正德备好晚饭后,又送来了当地的特产瓜果。因为天气凉爽怡人,用完晚饭后,慕晚与谢疏临没有回房,就在驿站后园里散步,看阿沅和陶驿丞的女儿敏敏一起在树下玩耍。
慕晚已经怀孕三月余,肚子开始显怀,日常也容易犯恶心。她因为没有胃口,晚饭并没有吃多少,但即使如此,在园中散了会儿步后,还是感觉胸口腻腻的有些反胃,不太舒服。
慕晚抬手轻抚了下胸口时,扶着她的谢疏临,感觉到她身体不适,就对她道:“我们回房去吧,我切甜瓜给你吃,陶驿丞说这些瓜都是傍晚刚摘的,十分地新鲜,你吃一些,既饱腹也能解腻。”
慕晚颔首答应,扬声唤不远处玩耍的阿沅和那女孩敏敏,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回房吃瓜。但两个孩子正玩得兴起,将花毽踢得呼呼生风,这时候都不在乎有好吃的,只想着玩耍,慕晚就只得笑着摇了摇头,同谢疏临一起回到了房中。
谢疏临未假侍从之手,真就亲自切瓜去瓤,将洗净后的甜瓜切成许多小块盛在碗中,又拿细签子给她。慕晚签着吃了一块,觉得十分清甜爽口,比在京中高价买的还要脆甜,难怪陶驿丞先前极力推荐他们尝尝,说经过嘉州,不吃上几只当地的甜瓜,甚是可惜。
慕晚推荐谢疏临也尝尝,签了一块甜瓜,送到他的唇边。谢疏临低首吃了,也道好吃,又问慕晚这会儿感觉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好受一些,说若是她依然感到难受,他就拿紫苏丸过来。
紫苏丸可以缓解妊娠反胃恶心,但到底是药三分毒,不是十分难受的话,慕晚不想吃药,她怕对腹中胎儿不好,她之前已对这孩子十分残忍,差点带着他|她一起去死,尽管在京中时,太医说她体中余毒已清,胎儿也未受影响,但她总疑心疑鬼的,担心她那夜的冲动之举,会给孩子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
“不用了,我这会儿感觉好多了。”慕晚回答谢疏临后,唤云琴过来,让云琴捧半碗甜瓜到园子里和孩子们一起吃,她和谢疏临慢慢用剩下的半碗,边用边说着闲话,说阿沅难得有个玩伴,都快玩疯了,又说那个叫敏敏的女孩,很是可爱,陶驿丞很有福气。
闲聊一会儿后,谢疏临笑着对慕晚道:“你会不会就生一个女孩儿?阿沅会有一个小妹妹?”谢疏临目光温柔地落在慕晚腹部上,无限温情道:“等小妹妹长大些,阿沅就会和她一起玩耍,就像今天和敏敏那样。”
慕晚无所谓男女,她只在心中关心这孩子的生父是谁,她希望这孩子是谢疏临的,无比地希望,为此日日在心中向上苍祈求。慕晚没有回答谢疏临的话,就只是望着他道:“我希望这孩子长得像你,这是我对他|她唯一的愿望。”
谢疏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将慕晚轻搂在怀中。慕晚依伏在谢疏临身前,手搂着谢疏临的脖颈,听着他令人安定的心跳声,轻轻地道:“我们真的就快到宁西了吗?”
谢疏临“嗯”了一声,感觉妻子将他搂得更紧了,“太好了”,妻子是在欢喜地感叹,可是声音轻微,似无依的浮萍飘漾在水面上,“……可我又怕……害怕不是真的……”
谢疏临含笑捉住妻子的手,令她的手抚向他的面庞,“什么不是真的,难道这张脸是假的吗?”谢疏临笑着让妻子抚过他的眉眼鼻唇后,又让妻子的手摸他耳后、捏他手臂,问妻子感觉哪里不真,终于让妻子绷不住笑了起来。
成功将妻子逗笑后,谢疏临将妻子拥在怀里,吻着她的唇道:“不用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这一生不管有何风雨,我都会在你身边,下一世,下下一世也是……”
熟悉的温热气息,令慕晚感觉到甜蜜的真实,她沉浸在这样真实的美好中,在谢疏临情真意切的承诺中,暂时忘却心中隐忧,唯愿与心爱之人相依到天荒地老。
是夜,慕晚照旧依在谢疏临身前安睡,秋夜凉如水,她在微微的寒意中,朝谢疏临靠得更近时,忽然听到外面似有急切的脚步声,伴着隐约的着急呼唤声,似乎是……走水了……
慕晚猛地睁开眼来,室内灯烛皆熄着,可窗外隐约有火光晃动,像是驿站某处失火了,不知会不会烧到这里来。慕晚忙要将谢疏临推醒时,肩和腰已被谢疏临搂抱起,原来谢疏临也已经醒了,他急忙将她抱下榻,燃了榻边小灯,匆匆在她身上披了件衣裳后,就让她赶快出去,到驿站外面安全的地方去。
谢疏临持灯快走向室内书案旁,急匆匆道:“我要收拾些要紧东西,你快走,带阿沅到驿站外的空地上,我很快就过来。”
“你快些!”慕晚担心阿沅安危,在着急催促谢疏临后,就急忙往屋外走,快走到门边时,又微一顿,回头看了谢疏临一眼,见谢疏临正从箱里拿出的匣子,像是那只装遗诏的长匣,又着急地道,“疏临,你要快些出来!”
慕晚出了房门,见火光来自库房方向,暂时还没烧到这里,心中略松口气,就急忙往阿沅的房间走。阿沅歇在左边的厢房里,夜里有云琴照顾他,慕晚急忙走过去时,见云琴慌张地从房里出来了,云琴满面惶急道:“我找不到小公子,小公子不在屋子里,不知道去哪里了!”
原来云琴被走水声吵醒之后,连忙就想带着阿沅出去,却见阿沅床是空的,将室内找了个遍,都找不到阿沅人。“……小公子会不会夜里睡不着,偷偷起来,去找敏敏玩了”,云琴胡乱猜测道,“晚上奴婢带小公子回来睡觉时,小公子像还没玩够的样子……”
慕晚急忙到处寻找,却找不到阿沅的踪迹,就见驿站的人和护卫谢疏临到任的随从,都在库房附近忙着救火。正指挥救火的陶驿丞看见了她,忙向她行礼道:“夫人不必担心,只是库房起了火,应烧不到其他地方,此处吵扰,请夫人到清静安全地方歇息。”
慕晚只看得到陶驿丞身边的敏敏,忙走到女孩面前,着急地问她道:“阿沅夜里有没有出来找你玩?你知不知道阿沅现在在哪里?!”
还未听到女孩回答,夜色中又突然传来尖利的一声,“不好了!”慕晚心猛地揪起,担心是阿沅出了什么事,连忙转首看向惊呼方向,听那声音又惊叫道:“谢大人房中起火了!”
慕晚心中一震,连忙就往回跑,因跑得太急,险些摔在了地上,幸被跟随的云琴等人扶住。她急忙跑回后院,见她与谢疏临下榻的房间、阿沅的房间,已连烧如一片火海。
灼灼火光,映得慕晚双目赤红,也将她的心要撕裂开来,“疏临!”“阿沅!”慕晚撕心裂肺地唤着,不顾一切地要冲进火海中,救回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第85章
◎谢学士葬身火海的消息。◎
然而慕晚无法冲进房中,云琴等人死死地抱拦着她,将她带到远处安全的地方,慕晚拼尽全力,也挣不开那许多人,只能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救火,看火势越烧越旺,屋瓦悬梁也开始掉落,没有人能够冲进房中救人。
一声声的嘶吼,已让慕晚喉咙痛彻地发不出声音来,烧红夜空的火光,像是从十八层地狱燃起的烈火,也烧在慕晚的身上。最终火势被扑灭时,惨白的初明天色下,屋舍已然被烧成一片死寂的废墟,云琴等终于不再拦着她,慕晚想冲进废墟,寻找奇迹发生的可能,却刚走出一步,就膝盖发软,浑身脱力地支撑不住。
云琴等忙扶住她,慕晚硬撑着站起,硬撑着走近前去,却在看到废墟下一只烧焦的手臂时,登时被心中剧痛震刺得直不起身。她失力地跪倒在废墟前,不顾一切地用手去挖,想将她的丈夫解救出来,她的孩子阿沅,也许也在里面。
极度的悲痛刺激下,慕晚神思震乱到几乎失去心智,她心里没有其他念头,就只想着将眼前的东西搬开,让她的丈夫和孩子从里面出来,然后……然后他们就该上路了,他们离宁西已经很近很近,就快要到他们的新家了,阿沅说他想在家里养小金鱼,还有兔子、小猫,疏临说他想在庭中种几株果树,等到她腹中孩子长大些时,果树也已成熟,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许多的事……
周遭似有许多嘈杂的声音,但慕晚都听不见,也像有许多的身影来拦她,但慕晚只是拼命挖掘。最终是云琴跪在她的面前,云琴紧握住她血迹鲜红的双手,泪流满面地求她道:“夫人别这样,大人……大人他已经去了,您要保重自己……”
慕晚却哭不出来,她的双眼像被半夜的大火烧得干涸,没有一点泪水,她只是要将手从云琴手中挣开,只是嗓音嘶哑地斥责云琴道:“不许胡说!”
痛极的喉咙嘶哑无力,纵慕晚极力声高,发出的声音也轻低地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慕晚心像陷在空洞的深渊里,无声的喃喃自语空荡荡地回响在她心间,“……疏临没有事……阿沅也没有事……”
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慕晚硬是推开了云琴,仍是拼命徒手挖掘,然而这用力一推,也像将她最后的心力耗尽了,慕晚本就在熊熊的火光前,身心煎熬了半夜,在越挖越深,将丈夫被烧焦的尸身,看得越来越清楚时,她终于支持不住,在巨大的悲痛中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干炭般的尸身前,沉入了无知无觉的黑暗中。
慕晚径昏了两天两夜,梦中犹似有滔天的火光,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终于再睁开眼时,她望见了榻边的阿沅,立即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什么火灾什么失踪都不存在、都是假的,她的孩子没有失踪,好好地在她身边,她的丈夫谢疏临也一定没有陷在火海中,而是平平安安。
慕晚硬挣着虚弱的身体,急切起身,将阿沅搂在怀里,亲吻他的脸颊,着急地问道:“你爹爹呢?他人在哪里?”然而阿沅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红肿着一双眼睛,云琴等守在榻边的侍女也不说话,只是有人忍不住轻声啜泣。
心中涌起的希望,骤然间又被绝望击碎,破碎的绝望似尖刀涌刺在心间。在最后一丝希望要被涌没前,慕晚似是将要溺死之人,赤足下榻,不顾一切阻拦,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发疯般到处寻找,却在看到飘摇的白幡时,陡然就停住了脚步,慕晚看到了驿站中临时搭起的灵堂,看到了堂中沉重的棺木。
雪白的灵幡伴着纸钱在风中飘舞,似是白绫缠绞在人颈项上,慕晚像骤然失去了呼吸,连心跳都停下了,她缓缓走向那口棺材,身体麻木如行尸走肉,眼泪却在无知无觉时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不断地淌落她的脸颊,慕晚走到棺木前,手颤抖着抚上棺材,一个“疏”字方才出口,就已哑声说不出话来,就已泣不成声。
伏身在棺材上片刻后,汹涌在心中的悲痛,似要将慕晚撕裂开来,“……疏临……疏临!”慕晚沉痛地唤着,嘶哑的嗓音似浸着血泪,愈发声高,她拼命要将棺盖推开时,紧跟而来的阿沅,在后抱住了她的腰,年幼的孩子,在后苦苦地哀求她道:“娘亲,不要看,不要看……阿沅求求您……求求您了!”
爹爹成了那种样子,娘亲看了会受不了的,就像他在刚看到时那样……那时候,娘亲昏迷着,云姨等捂着他的眼睛,拦着他不让他看爹爹,他拼命挣扎着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具烧焦扭曲的尸体,半点都看不出爹爹昔日的模样……他无法忘记那一眼,虽然此刻棺材阖着,可他知道,爹爹是怎样可怜地躺在里面,怎样可怜地死在大火中……
如果娘亲看到爹爹现在的样子,娘亲也一定会像他那样……娘亲可能又会昏过去,娘亲肚子里还有小弟弟小妹妹,这两日为娘亲诊治的大夫说过,娘亲不能再受刺激了……
在娘亲昏迷不醒的两天两夜内,阿沅已独自承受了全部痛苦,短短的两日两夜里,他在巨大的悲伤中,像骤然间长大了许多,他知道他必须要坚强,爹爹不在了,他不可以软弱,他要成为娘亲的依靠,让娘亲也能支撑下去。
“娘亲,你还有我,你还有阿沅”,阿沅自己已忍不住流泪,却还是拼命抑制住悲伤,试着安慰娘亲,哽咽着说道,“娘亲,你不要哭,你还有我,还有肚子里的弟弟妹妹,我们都会陪着娘亲,永远都陪在娘亲身边……”
紧紧抓着棺盖的手,终在孩子苦苦的哀求声中,无力地垂了下去,慕晚怀着莫大的悲恸,弯身抱住了阿沅,在丈夫永远沉睡的棺木旁,紧紧地将阿沅抱在怀中。
此刻,他们一家人都在这里,却是永远地天人两隔,慕晚心中悲痛万分,却又知晓自己不能只顾着沉浸在悲痛中,她还有阿沅,她腹中还可能有谢疏临的孩子,她不能只顾着做一个伤心的妻子,她还必须做一个坚强的母亲,她只有孩子们了,孩子们也都只有她,她必须撑住,竭尽全力,保护好她的孩子们。
谢学士葬身火海的消息,飞马传至嘉州衙门后,当地知州杨延几乎吓个半死。谢学士是当朝皇亲、圣上器重的肱股之臣,此行虽是从京中到地方任官,但世人都知道,此乃谢学士自请贬谪,都认为谢学士在地方上待不了几年,就会被圣上召回京中,到时谢学士会继续被圣上委以中枢要职。
这样的大人物经过嘉州地界,杨知州自是想要盛情款待一番,以尽地主之谊。他本来已吩咐手下准备款待事宜,但手下告诉他,谢学士在经过涵州地界时,就有官员这么做,将排场做得极盛大极好看,但谢学士不以为喜,不仅严厉斥责了当地官员,还以靡费公帑为由,路上写折子递回京中,参了当地官员一本。
杨知州当时听了,生怕拍马不成,反给自己惹一身骚,就什么都没敢做,只是在谢学士的车马进入嘉州地界时,亲自领着当地官员,在路边向谢学士行了大礼。
此后,杨知州将招待事宜,全都交给了州内驿站,命令驿站官员们,不仅要让谢学士本人和他的家眷在驿站内住得舒坦,同时招待规格,也绝对不能超过驿站接待官员的规定,凡事依章而行。
本来理当一切顺利,可是驿站竟然后半夜起了火,这火竟然还烧死了谢学士!杨知州在府衙内得到消息后,骇得肝胆欲裂,连忙带人赶到驿站中时,正望见谢学士的夫人慕氏,在埋着谢学士的火场废墟前,伤心得晕了过去。
杨知州没时间向驿站官员问责,赶忙命人找大夫,令侍女们将昏迷的慕夫人扶送回房诊治,又心急如焚地指挥手下,尽快清理火场废墟,将谢大人的尸身挖出来。
诸事骇人心弦时,唯一一件能稍微宽抚人心的,是谢大人那个非亲生的儿子,并没有死在火海中。那个叫宋沅的孩子,在发生火灾时并不在房中,后来被人在后园里的榕树上找到了,找到时,那小孩犹在枝干间昏沉沉地睡着,被人唤醒后,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树上睡了半夜。旁人猜测,可能是小孩子梦游,宋沅夜里睡着后自己走出了房间、走到了后园里,由此逃过了一劫。
宋沅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如何能处理继父丧事,慕夫人也一直昏迷着,整两天两夜未曾醒来。这期间,杨知州担起诸事,一壁令人处理谢学士丧事,准备棺木、布置灵堂等,一壁又亲自写了奏本,命人飞马加急,将谢学士身亡嘉州之事,尽快禀报给圣上。
这两日,杨知州忙得没怎么阖眼,也吓得没法阖眼,谢学士死在他管治的地界,就算只是意外天灾,他也难逃其咎,不知要面临怎样的处罚。杨知州坐打着盹儿、忐忑地等待京中消息时,听人禀报说慕夫人醒了、到了谢学士的灵堂中,连忙起身整理仪容,守在灵堂之外。
他这一等,等了快有半日,当慕夫人终于从灵堂中走出时,杨知州立即弯身行礼,在请慕夫人节哀顺变后,禀告慕夫人,他已谢学士不幸身死之事,奏报京中。
【作者有话说】
淡定,女主连所谓尸体都没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