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濯自是明白他话中之意,可今日还是要装些糊涂,毕竟那窗后之人不知,“兄长不想知道,她是自行要走,还是遭人所劫么?”
“不重要。”宋澜眼含沉冷,“不管因何缘由,她皆是我发妻,生死同穴。”
这四字听入耳中时,柳惜瑶还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他如此情深义重,心头便又生出几分辛酸,然那泪水还未落下,便又听宋濯问道,“是叫我的人动手,还是将其带回,交由兄长亲自来?”
宋澜再度沉默,那落于双膝的手已是紧紧握住,手背上的青筋已是不住抽动着。
“我今日便下令,让府内准备丧事,便说她在山中休养时,病重离世。”
他似有些答非所问,那双眸中那杀伐果决的沉冷与那几乎从未流露的温润反复交替着。
他明明早已有了决定,若至此刻应当如何,那是他的妻子,最后的了结也应交于他手,可真正到了此时,他却开始犹豫,开始挣扎……
他怕看见她时,他会心软……然他不能心软。
若她此番是遭人劫走,必定会失了清白,即便是她自行要走,她是他的妻,又怎能背叛于他。
更何况大盛最重家风门第,她经此一遭,不论那事情的起因或是缘由,结局都会遭人非议。
便是瞒了众人,也瞒不了他自己心中的这道坎,更不必说还有那勇毅侯府诸多之人……
宋澜用力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许久后才沉沉呼出,再睁眼时,那眸中便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将其尸骨送去洛阳祖坟,以我之妻名义入葬。”
他们说好了,要生死同穴。
此生他只她一人,绝不会负她、叛她。
而此番,他只能先送她而去,待那百年之后,他已是会伴她身侧,与她一道长眠永久。
第77章 金如释重负
生死同穴。
这是他们头一次行至亲密时,他予她的承诺,那时她心中欢喜,皆是感动,而此刻这四字再入耳中,便只觉阵阵恶寒,心头好似被人狠狠插了一刀,将过去的种种皆已斩灭。
她一直以为,她对宋澜了解至深,以为当她失踪之时,她那
心急如焚的夫君会倾尽一切来苦心寻找。
她听他口口声声都在说,她是他的妻子,他务必要将她寻回。
然她如今方是骤然醒神,原他要找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命。
甚至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于他而言似也没那般重要了。
柳惜瑶在来时的路上,还曾想过,若宋濯将二人之事说出,宋澜会如何做,如今她有了答案,那定然是顾及宋氏名声,毫不犹豫将她除之。
他善待于她不假,承诺于她也不假,甚至心中喜她也是真,可当涉及朝堂,涉及家族之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将她牺牲。
所以,便是他知道了一切,知道宋濯所为,知道宋滢所为,最终命丧黄泉之人,也还是她柳惜瑶。
偏厅的房门被推开。
颀长的身影走入眼前,宋濯俯身将她抱起。
她面色与唇瓣皆已毫无血色,整个人怔懵着不知在想何事。
回梅苑这一路上,他始终未曾出声扰她。
直到她趴在床上,开始低低啜泣之时,宋濯心头终还是又有了一丝凌乱。
他将紧紧她环住,将唇齿从她肩后寻至耳畔,用那朱红的薄唇一点一点将颊边泪水裹入喉中,“可还要回去……去寻你那正人君子么?”
柳惜瑶哭着别过脸去。
宋濯看着眼前柔顺的墨发,慢慢将鼻尖探入其中,“你以为……勇毅侯府大公子的正妻,就是那般好做的?”
他说着,低笑了一声,“他若当真如此在意你,又怎会连半个护卫也不舍给你?”
宋澜身侧并非是没有那等武艺极高的亲随,但凡他离开华州时,留一个在暗中护着柳惜瑶,又怎会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话说直白些,他的确心悦柳惜瑶,可若同他自己相比,那还是少了些。
若从前,柳惜瑶兴许还要替宋澜争辩一二,许是他知道京中不平,才会将亲随都带在身侧,而她在侯府,定然安稳无忧,才未曾思虑那般多。
可如今,她不想再寻任何理由,宋澜的想法于她而言不再重要。
宋濯从后衔住那细长白皙的脖颈,低哑出声,“瑶儿……我若做不到,便会放你离去。”
柳惜瑶颤吸口气,合上那泪眸,又想起偏厅时安安的话,她默了片刻,用那异常平静的声音说道:“我知你与晋王之事……你不可能放我走的,待哪一日你没了兴致,便是我死期。”
宋濯眉心微蹙,“谁与你说的这些?”
柳惜瑶没有回答,宋濯却已是猜出是那李羡。
他不由气笑,所以在她心里,哪怕只是一个没见过几面,且还将她戏耍之人,都比他的话更为可信。
宋濯将她松开,整个人平躺于她身侧,那微凉的眸子望着帐顶。
光是今日一日,他便几次三番心绪难平,这不该是他该有的模样。
宋濯合眼去平心绪,然触碰到她指尖的刹那,又想起年初时,宋澜当着阖家人的面,在桌下玩弄着她的手,而她羞涩又故作镇定的画面。
阴冷与淡漠在心头反反复复,他终是忍不住将那手一把握住,他低低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玩着那指尖,“瑶儿这般厉害,贯会拿捏人心,何不看看你的手段,到底能让我疯到哪个地步?”
“既是怕我失了兴致,将你除之,何不倾尽手段,来讨好迎合?”他一面缓声说着,一面抬手让她直接翻过身来,他垂眼望着那委屈又不甘的面容,到底还是没让自己彻底冷下心来。
他合眼上前,将那轻柔又细密的吻落于泪痕之处,“后悔了?那当初何故来招我……”
是啊,她何故要来招他。
他明明已是万分克制,万分隐忍,万分回避,自欺欺人的意味,不过分纠缠,只略微帮扶一二,就不会沉沦,就不算心动。
可她骗骗要来招他。
“你未曾说错……我确为卑劣……”
欲念的疯涨,的确会使人卑劣,他承认在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看着那不远处的身影时,也曾想过,若她撑不住时,可会来求于他。
“但我……”这是他头一次将那深埋心底之言与她道出,在不住地衔裹之下,那处已是有了微微肿痛,她指尖入他发中,想要将其推开,他却好似那呱呱坠地之幼子,食之更甚的同时,继续与她道来,“我只是想……兴许你能来寻我,却并非是想……嗯……想趁人之危,或是轻薄与你……”
她的主动,那些不住的试探、撩拨,让他无法不去回避,因他自己会沉沦,果不其然,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她让他沦陷,那他便带着她一道坠入深渊,何错之有?
“瑶儿……”他迫她回过脸来,用那如三月桃花般深情又温润眸光,看着她从强忍的啜泣,到与他一并失控沉沦,“好,既不信我,那便等着……”
四月初的关试,宋濯顺利入了翰林院,做了那不起眼的编修一职,他数月以来,兢兢业业,默默无闻,全然没了四年前那新科探花的风范。
而在此时日中,那个全然不被秦王放在眼中的晋王,却是头一次让他有了戒备。
原晋王不过获了一个区区修撰一事,根本不值一提,他也未曾放在心上,然他只用了半年时间,便借着那修撰《文武治》为由,将满朝文武百官,几乎全部探究了一遍。
以文治国,以武安邦。
不论文臣,还是武将,从制度的建设,到人才选备,还有大盛之传承,皆要涵盖,尤其是在宋澜的协助下,又从边防形势,战例实事,军需备录,几乎无一遗漏,全然列在其中。
甚至还单独做了一册《名家之谈》。
用宋濯的话来说,此为拉拢人心,扶持新贵。
吸纳那些因门第卑微而得不到重视之才,为他们开辟一条最直接的通达之路,一旦圣上翻阅此册,便一眼识得其才,省去层层举荐,年年寒窗的苦熬。
当这些没有晋升之道,空有抱负之人看到晋王寻来,大多都是惊疑到不敢置信,待得知他们的名字将以“名家”之名,列入《文武治》中,更是激动得几欲落泪。
赏识之恩,堪比再生父母。
很快,晋王便得到一众寒门之子的拥戴,那份广纳贤才,仁厚亲民的气度,令其声望日益增长。
皇帝闻得此事,都忍不住感慨道:“若是老四来写修撰,定是铆足劲儿来夸朕,浑然不顾老李家体面,若是太子还在,他也……罢了,不提那逆子,且看老六吧……”
皇帝摆了摆手,挥退身侧潜龙卫,重重地咳了一阵,才咽下那口中血腥,低低叹道:“就是不知,朕这身子,可还撑得到那日……”
年底,皇帝病重,一连多日未曾早朝,浓烈的药味从紫宸殿朝内朝外蔓延。
晋王得令在殿前日夜侍疾,朝中诸事则交于秦韩两王暂理,然那韩王着实胆怯,便有太子旧党投靠,也不敢与秦王正面交锋,表面看似两王共事,实则已是秦王一人独揽大权。
可越是如此,秦王心中越惧。
他不惧韩王的顺从,也不惧百官的观望,最为惧怕的,还是那日夜守在紫宸殿外的晋王。
饶是有那谋士与他道,晋王傻名在外,所谓这一年中的那些声望,根本不足为惧。
可他还是怕,怕就是这般一个手无实权的老六,在父皇临咽气前,得了一纸诏书,那便足以翻盘。
来年开春,少陵原上景色宜人。
御史中丞夫人张氏来原上游玩,误遭那毒蛇所咬,被一名女子所救,此女心地纯善,又极得张氏眼缘,再加上有这救命恩情,张氏便将其收为义女。
柳惜瑶闻得此事时,神情颇为恍惚,“我与她素未谋面,怎就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又怎会与她有眼缘,更别提被她收为义女……”
这一年来她始终如此,神情淡淡,好似已是坦然接受,不再去提出逃一事,与宋濯在一起时,也看似十分和谐,平静万分。
可秀兰却知她并非真的如此。
秀兰深吸一口气,将方才的那份激动压下,看着两人面前这封张氏亲笔所写的信,猜测道:“可能是……是公子的主意吧?”
“嗯,应该是他。”柳惜瑶回过神来,缓缓颔首,毕竟能被送到她面前的书信,应当都是得了宋濯应允的。
他近日太过繁忙,每每回来已至深夜,他在翰林院入职,又是那最底层的职务,时不时便要夜里当值,
有时候三四日才得空回来一趟。
这一年中,他待她从未变过,还是那般温润又疼护,只是柳惜瑶这边,好似在较着劲一般,会在两人最为欢愉之时,陡然说出那句,“表兄应过我的事,可还作数?”
而宋濯会在她双颊绯红,神魂摇荡之际,明明又痴又狂,却又是用那极为平静的声音与她回答,“若不作数,我当在你面前自戕。”
她咬在他肩上,含含糊糊地颤声道:“嗯、嗯……那、那我便啊……便等着表兄……啊……”
她说过,死也不做外室。
她并非是真心信了他,而是她认清了现实。
在这宅院中,她不仅逃不脱,还没有任何能与他相较之能,她不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但若有一日,她得知他要娶妻之时,她也知自己没有那能耐逼他自戕,更何况他自不自戕,又与她何干。
总之,那一日若是到来,她会去寻娘亲。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胆小,却没想在下定决心之时,她反而会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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