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宋檀身边的译官开口,阿古拉已踏前半步,他高大的身形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恰好将宋檀笼罩其中。
“公主谢过枢密使美意。”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宋檀,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公主对枢密使信中提议确实心动,只是今岁风雪肆虐,我军若贸然远征北梁,没有充足的粮草兵械支撑,无异于让将士们白白送死。公主坦言,以铁隼部现今之力,尚不足以撼动北梁根基。”
“公主多虑了,”宋檀从容地执起茶盏,轻啜一口,不紧不慢道,“实话告诉公主,此次攻打北粱,除了要替公主夺回皇位,还有一件事,”他眼里跳动着仇恨的火焰,“那就是替大宁天子,拔除李信业这根心头刺。我会命李信业率军打头阵,公主只需做好断后就行。”
见阿古拉眉头紧锁,宋檀神经质般笑了笑,语气阴寒道,“听说阿古拉将军和李信业多有合作,以至于闹出李信业是月公主血脉这种传闻?只是,恐怕阿古拉将军还不知道,李信业早存不臣之心,我大宁天子是断乎容不下他的。”
“此次出兵,”宋檀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旨,金线绣龙的绢帛在火光下格外刺目,“大宁天子要的是他的命。公主只需尾随其后,若他兵败......”他苍白手指在脖颈处轻轻一划,“就让他永远留在北梁。届时,即便公主未能夺回皇位,天子也愿将塑雪城相赠,作为公主立足之地。有大宁在后撑腰,普荣骁又能拿公主如何?”
他展颜一笑,却让人不寒而栗,“若李信业侥幸得胜,那公主更应该杀了他,如此才能顺理成章夺回皇位。公主不必担心杀了李信业,会开罪大宁上下,失去了大宁的支持......”宋檀声音压得极低,却含着郑重,“这乃是天子授意之举......”
宋檀说话间,视线无意识看向‘公主’身后的侍女,只一眼,他瞳孔微缩,指尖骤然收紧了茶盏。
何年正听得入神,忽觉一道锐利的视线扫来,慌忙垂下眼帘,刻意让目光涣散,摆出一副茫然不解的模样。
她这才惊觉,宋檀方才说的都是大宁官话,除了阿古拉,在场的北梁人根本听不懂。而她方才专注聆听的神态,险些暴露了端倪。
宋檀凝视着那个侍女低垂的眉眼,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青铜面具虽然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可那双露出来的眼睛,眼尾那抹似蹙非蹙的弧度,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还有眸光流转间若隐若现的神采......都与他记忆中秋娘的模样重叠在一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在心头萦绕。
可当他目光下移,看到侍女粗糙皲裂的双手时,又暗自摇头。皮肤枯槁如树皮,指节还残留着冻疮的痕迹......这般丑陋的手,怎可能是那个连沏茶都要用羊乳润手的秋娘?
再看那‘公主’和其余侍女,个个骨节狰狞粗大,皮肤黑暗粗糙,确实是蛮荒之地养出来的女人。
茶盏在手中轻轻转动,宋檀低笑出声,眼底却是一片阴郁。他定然是太想念秋娘了,才会产生这种幻觉。
自秋娘去世后,他开始服用‘长相守’,每次吃完都觉快乐,身下承欢的女子,也化作了秋娘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温柔以待,在虚幻中攫取片刻欢愉。
就在宋檀出神之际,对面的阿古拉,正俯身在‘公主’耳畔低语。
何年听得真切,那粗嘎的北梁方言说的是,“此事该如何应对?”‘公主’则木然回应,“全凭将军做主。”
阿古拉直起身,沙哑的嗓音在走廊沉沉回荡。
“公主有言,不涉大宁君臣恩怨。但今岁雪暴肆虐,若要铁隼部出兵,需三千石粮食、一千斤盐铁,少一斗都不行。”
宋檀眼底寒芒骤现,“公主莫非忘了?”他语气陡然转冷,“完成先母遗志,本就是公主分内之事。如今得大宁天子相助,已是天赐良机。怎么反倒提起条件来了?”
阿古拉冷笑一声,露出怀疑的神色。
“你说大宁天子与李信业生出嫌隙,要借公主之手除掉李信业,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大宁君臣合手,故意为铁隼部设下的局?天下谁人不知,这些年,你们的天子向北梁进贡的珍宝,都快堆满普荣骁的库房了?谁能保证你们不会为了讨好普荣骁,拿铁隼部当礼物孝敬北粱?”
“看来将军久居边塞,尚不知晓......”宋檀抬眸,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北梁三皇子已命丧玉京,将军以为,武烈皇帝在痛失爱子之后,还会与我大宁握手言和么?”
阿古拉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倒是稀奇。当年令尊与普荣骁沆瀣一气,换来宋家满门荣耀。如今你竟亲手杀了他的爱子?”
宋檀攥紧的骨节,泛出青白色。
“时移世易,将军。”他声音低沉如闷雷,“北梁细作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人......这笔血债,我要他们百倍偿还。”
眼底血色翻涌,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而李信业,我更是要他死无葬身之地,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留不下。”
阿古拉不解道,“枢密使与人结怨,竟能左右天子圣意?”
宋檀抬眸直视阿古拉,意味深长道,“非是圣上听臣之言,实乃臣为君王手中三尺青锋。剑锋所指,便是王命所向,天威所至。”
他话锋一转,反问阿古拉,“李信业不过是天子弃子,能予公主和铁隼部的实在有限,将军...当真要押注在他身上?”
阿古拉与‘公主’低声商议片刻,粗声道,“公主姑且信你一回,但粮草需先行送至。”
宋檀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收紧。来前他便探得,阿古拉相助李信业,不过因其屡施粮援。看来这铁隼部,终究难成气候。
“好。”宋檀敛去眼中锋芒,“七日内,粮草盐铁必至将军处。”
他面上不显,心底却翻涌着滔天恨意。只要能取李信业性命,纵是倾尽大宁半壁江山也在所不惜。
宋檀拳头在袖中攥得发白,此番布局,他早已备下三重杀招:若北梁人斩不得李信业,自有铁隼部断其后路;若铁隼部亦失手,他亲率的玄甲精骑早已在寒河布下天罗地网。
无论如何,都要叫李信业有去无回。
第147章
◎攻城◎
黎明时分,暴雪初歇。
李信业驻马高坡,黑色大氅在风雪中翻卷如夜。身后,十万大军列阵如铁壁,战马嘶鸣,刀戟森寒。
他凝目远眺,临阙城如一头蛰伏的巨兽盘踞在鹰嘴崖上。这座北梁国都依苍狼山脉绝壁而建,三面皆是悬崖,唯余正门一道缓坡可容大军行进。城墙上旌旗密布,守军弓弩齐备,早已严阵以待。
“将军,时辰到了。”副将赤宵低声道。
李信业微微颔首。他与阿古拉早有约定:自己亲率主力正面佯攻,诱北梁守军出城;而阿古拉则率领五千铁鹘骑,从鹰嘴崖北侧绝壁攀援而上,待城中主力被引出后,前后夹击,一举攻下临阙城。
“传令。”李信业缓缓抽出腰间长刀,刀锋在雪光中泛起凛冽寒芒,“攻城!”
战鼓声起,二十架巨型投石机被推至阵前,每一架都装载着蒺藜火球,外层裹着浸满火油的麻布,内藏铁蒺藜与火药,触地即爆,铁片飞溅,可穿重甲。
“放!”
火球呼啸升空,如陨星坠地,狠狠砸向临阙城门。
轰!轰!轰!
爆炸声震彻云霄,城门剧烈震颤,铁皮崩裂,木屑横飞。
守军慌乱调集弓弩手,箭雨如蝗,但李信业早有准备。
“盾阵推进!”
前排重甲步兵高举巨盾,铁壁般向前推进,箭矢钉在盾上,叮当作响,却难伤分毫。
就在李信业准备下令加强攻势时,剧烈的爆炸震动山体,高处积雪开始松动。
“将军!山上有动静!”副将赤宵急声示警,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紧张。
李信业敏锐抬头,只见狼山脉的积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裂。先是零星雪块簌簌滚落,紧接着整片山体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轰鸣。
很快,积雪化作白色巨浪,裹挟着碎石断木倾泻而下,瞬间将前排准备攻城的投石机活埋。
“将军!第二波雪崩要来了!”赤霄扯住缰绳,战马惊惶地人立而起。
远处山脊又传来冰川断裂的脆响,更大的雪浪正在酝酿。
李信业抹去眉睫上的冰碴,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
他早看过阿古拉献上的苍狼山地势图。这场雪崩,本就是计策里最关键的棋子。
“传令下去。”他劈手夺过掌旗官的血色令旗,“全军后撤,重甲营断后,轻骑兵带路。把笨重的投石机留在原地,火药桶盖子都给我掀开!”
军令如雷,十万大军瞬间化作一盘散沙。重甲步兵踉跄着后撤,将精钢盾牌‘慌乱’地弃置雪地;轻骑兵在前方开路,马蹄扬起漫天雪雾,一副仓皇逃窜的样子。
临阙城头,武烈皇帝普荣骁身披金甲,亲自坐镇于箭楼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