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人求神,其实是不再寄希望于当时的自己。
但这枚银针上,他的手腕上,承载的不是他的希望。
是燕昭的。
燕昭信任他,需要他,把希望交托到他手里。
燕昭觉得他做得到。
那他就能行。
颤栗不止的手腕忽地稳了一瞬。
只一瞬,一点银光从他指尖飞弹出去,正正刺入鸠尾穴。
视野里跳进一点深色,他低头,看见燕昭指尖涌出的鲜血里掺了乌黑。
耳边先听见的是嘈杂嗡鸣,是他剧烈到极速的心跳,接着才听见谁说了句,“成了。”
“成了?那我去净个手。”
“你两只手都能用?那是什么针法?”
“这么多黑血?啧……”
“留针一刻,该起针了……算了,你歇着吧,我来。”
“噢,黑血停了。等等!包扎之前不先洗洗吗?”
灯影轻晃,人声交错。虞白保持着一直的姿势跪坐在那里,张口想说话,却先感觉唇角滚下一股烫热。
他抬手一擦,手背殷红,才发现是方才咬破了嘴唇,满口鲜血。可他没觉得疼也顾不上,“她怎么还不醒?”
“她为什么还不醒?”
意识回笼,燕昭只觉得全身像被碾过,又像是血液变成了火浆,在她体内来回烧灼。
这是怎么了……谁对她做了什么?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看清之后又一阵恍惚。
这是……在哪?
远处是静谧无人的山野,眼前是间清净宽敞的院子。脚下草地新绿柔软,和煦阳光温热地泼洒在身上,面前浅木色的门扉虚掩着,门内隐隐有人声。
陌生,但又熟悉的场景。
她不由自主迈步上前,轻轻推开,看清院内正忙活着的人后,迷茫和不安瞬间卸下大半。
虞白一身布衣,挽着的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围腰扎出窄窄一把。他正把洗好的衣裳往竹竿上晾,听见脚步回头绽开一个笑,快步迎上来,
“你回来啦!今天猎到了什么?”
“我……”燕昭低头,才发现手中拎着个竹篓,里头装着两只野兔。
不待她理清情况,竹篓就被自然地接了过去,虞白眼睛亮亮地“哇”出了声,踮起脚在她脸颊啄了一口,“好厉害!可惜午饭已经快好了,这些留着晚上吃吧。”
说着他提着竹篓往饭菜飘香的方向走,留下燕昭站在原地,脸颊潮湿,脑袋发晕。
见她这样,虞白又笑起来:“愣着做什么呀?快去净手用饭了。”
“……”燕昭低头朝自己双手看去,这才看清自己也是一身布衣,袖口挽起一半,利落轻便,比她平日那些冠服袍袖要舒适得多。
可她本能地觉得怪异,觉得不对,仿佛她不该在这里,一切不该是这样。
再一抬头,虞白脸上明亮的笑意消失了,变成委屈巴巴的可怜模样:“你不喜欢这里吗?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这是你的愿望呀,你不喜欢吗?”
燕昭微微愣住,再看周围,终于回想起来。
对啊,这不是她从前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宁静的山野,宽敞的院落。
软草一直生到门口,墙外盛放着片片桃花,没有闲人打扰,没有公事堆积。
阳光和空气都没有拘束,微风拂过,带过柴火微微刺鼻的味道……是自由的味道。
自由的味道。
“喜欢,怎么不喜欢。”
她一下笑了起来,上前接过虞白手中的竹篓搁在一旁,抬手环住他的腰摩挲,“你方才说什么,吃午饭?”
说着她埋首深吻下去,也不管厨屋里炉灶上正有热汤咕嘟。怀里的人小幅度地挣扎,一边埋怨她把衣裳弄脏了,一边回应得很热情。
她就要沉溺进去了,却听见虞白轻轻叹了声:“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你说什么?”燕昭愣了一下,“为什么不能一直住在这里?这里不好吗?自由……”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去,缓缓僵住。
这才发现温馨的小院外竖着围墙,山野美景全被遮挡在外;门扉上落着深深浅浅的刀箭痕迹,几乎摇摇欲坠;院外那片桃花树,本该是灿如云霞美景,仔细看去却是枯焦一片,显然遭过火攻。
怀里,虞白却反常地平静:“这没什么呀,我们再搬到更远的地方就好啦。这不是你喜欢的吗?很自由……危险也没关系……”
燕昭收紧手臂把人按进怀中,声音止住。
原来是做梦了吗。
原来……她心底仍然残留着对广阔天地的渴望。
可这不是她的愿望。
伤痕累累的院墙提心吊胆,爱人跟着她四处躲藏,这不是她想看见的情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这也不是自由。
这或许是轻松、是惬意,但不是自由,她想,也许自由并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
她在怀里的人额前吻了吻。
“我不想躲。”
周遭景物倏地退去,阳光变暗,温风变冷,林中古寺的潮气笼了回来,一同席卷的还有体内尚未褪尽的灼痛。
怀中的幻影最后消失,望着布衣木钗的身影消散,燕昭心口蓦地一紧,突然意识到还有句话忘了说——
见她睁开眼睛,虞白悬了整夜的心终于放下。
顾忌着她指尖的伤,他只敢虚虚环着她手臂,一迭声追问:“还好吗?还难受吗?想不想喝水?”
嘴唇咬破肿了,他每一个字都像在含着东西说话。
许是被他这副模样逗笑,燕昭弯起眼睛望着他,双唇动了动,轻声说了句什么。
“怎么了?”虞白没听清,赶忙倾身凑过去,“你再说一遍……”
“你穿围腰挺好看的。”
“……啊?”
虞白一愣,而后刷地红了脸,“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燕昭笑意更盛,正想再追句什么,就见荆惟快步从外头走来,面色凝重:
“京中来消息了——他们今日就要给你封棺下葬。”
燕昭笑意一敛,立即撑身坐起。见身旁虞白面露紧张神色,她又递去个安抚的眼神:“现在可以独自骑马了吗?”
“好。我们杀回去。”
-
京外西北八十里,战马嘶鸣。
混战自晌午始,至此已近半日。邓勿怜再次挥刀横砍,收回时刀上血污已经黏成一片。片刻间隙,她回身望向周遭的刀光剑影,心底一片冰凉。
从关内道急行而来,尚未得半刻歇息,就被禁军截在途中。连日行军本就人疲马乏,更何况这批将士与她磨合不久,能坚持至今已是奇迹。
正惶然时,迎面一阵腥风袭来,邓勿怜条件反射横刀提防,“锃”一声锐响长戟劈上刀身,震得她虎口酸麻。
“郡主何必为一死人卖命!”
长戟伴着冷喝再次劈来,薛啸一招封住她左右退路,“长公主已死,尔等再如何拼杀亦是谋逆反贼,若立即束手,还能留一活路!”
“你!”邓勿怜眼睁睁看着身旁将士士气更颓,心底且怒且急,但迎头又一戟劈来,她无暇旁顾,只得横刀抵挡。
奈何长戟克她短刀,几个回合过去她不仅难近半分,伤还添了一道。
若非她马步灵敏躲闪及时,左臂就要留下了。
余光里,身侧有道黑影意欲救护,但刷刷几箭落下,又将人挡回几丈开外。
见她难支,薛啸更加振奋,甚至大笑起来:“郡主安逸一世,何必此时逞能?不如收手罢!本将与你娘且有几分交情,念在你娘的份上,可以放你一马!”
虽然嘴上如此说着,但他手中的长戟可半点没收力,两厢撞在一起,邓勿怜胸口一闷,险些呕出血来。
“少在那放狗屁!”她提气怒骂一声,盯准薛啸招式中一漏洞欺身上去,横刀砍向马颈——
差一点,差一点就能废了他的马。
然而下一瞬,薛啸握戟横扫,邓勿怜只得仰身闪躲,再起身时臂上一热,一摸又是满手的血。
呼吸间她低头看了眼,是她惯爱穿的红衣,可她明明身披银甲。
周身有滚烫在沸腾,是她生在血脉里的战意,可那也快从各处伤口流尽了。她四肢快要麻木,横刀格挡的动作只剩本能,恍惚间她突然生出个念头——
她在做什么?
一段谈话就定好了今日一战,一封密信就让她从西北带兵杀来,可她现在都还没见到燕昭人影,再往前八十里正兴办着她的丧仪!
邓勿怜忽地觉得好笑,但她无暇扬眉,又一戟朝她刺来。
她狼狈挡下,又觉得荒谬,但也无力感慨,手中的刀猛地一轻。
“喀嚓”一声,横刀断了,也可能是某根骨头断了,她握刀的手软垂下去。
又忽然觉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