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马上回答,但她听见他在黑暗中翻身,靠近她耳边,说了句:
“你不用问,因为我早就一直在记了。”
……
谢安琪梦见了一个展览。
展厅是全白的,天花板很高,墙面像某种电影银幕一样泛着光。她一个人站在偌大的空间里,四周全是光滑无声的屏幕,在慢慢播放一些片段。
她走近,看到第一面屏幕上,是一部旧电影的片段。画质泛黄,镜头里一个年轻的男孩坐在天台上,望着远方烟雾腾起的城市,眼神有点倦,也有点温柔。
第二块屏幕上,是一排便利店的货架。画面定格在一个女孩拿起牛奶,转身笑着问身后的人:“你要这个还是香蕉味的?”
她继续走,屏幕越看越熟悉。每一帧画面都像是她自己经历过的事,却又不确定是不是那一条线的事。
第三面屏幕,她看到一段街头雨夜的画面。男主角躲在屋檐下,身上湿透,镜头从下往上推,推到他抬头那一刻,那双眼睛,熟悉得让她瞬间胸口一紧。
谢安琪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有关他的回顾展中,而自己是唯一的观众。
她醒来时,天还没亮,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钟表的指针声。郑禹胜睡在她身边,呼吸平稳,眉间有一丝微蹙,像是梦中有什么未解的结。
谢安琪侧过身,睁着眼看他,忽然有点想哭。
她轻轻抬手,摸了摸他的额角。他没有动,只是翻了个身,把手臂搭在她腰侧,谢安琪闭眼,试图让自己重新入睡。但梦里那个展厅的光影还残留在脑后,一眨眼,就能看到某一面屏幕上郑禹胜模糊的脸。
她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失重感,像某种力量正在悄悄往外拽她,把她从这个时间点一点一点地拉回去。谢安琪不敢动,也不敢再去想“如果醒来就不在了”的可能性。
第二天上午,郑禹胜去拍戏,离开前他蹲下身帮她系鞋带
,一边说:“今天早点吃午饭,不要老拖着。”
“知道了。”她回答,语气如常,但眼神有点发散,他注意到了,轻轻点她额头:“别胡思乱想。”
“我没。”她撒谎,郑禹胜叹了口气,伸手把她额前发丝拨开,认真看她:“如果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就说。”
“好。”她点头,心里却想,你不会真的想听我说我快要被拉走了吧?
她把笑容收敛在嘴角,在门口目送他离开,直到他拐进街口,看不见了,她才转身进屋,那天的阳光很亮,房间像被洗净了一样清澈。她坐在窗边,一口一口吃他留下的粥,喝了一杯他泡好的茶,然后打开那本本子。
她没有写今天过得怎样,而是写了一句她不敢当面对他说的话:“如果我真的消失,希望你不要在那个未来太快认出我。”
下午她去了图书馆,她坐在窗边看书,耳边是其他学生翻页的声音。她不太能集中注意力,眼前的文字开始模糊,像隔着两层玻璃读书,突然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是广播社的裴真善。
“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对劲。”她说。
谢安琪愣了愣,掩饰道:“昨晚没睡好。”
“梦见不开心的事?”
“梦见了……展览。”
“什么展览?”
“一个跟未来有关的展览。”
“好复杂。”对方笑,“你是不是太想未来了?活在现在就好了。”
谢安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有时候也想这样。”
两人坐了一会儿。窗外的光透进来,落在桌边。谢安琪轻轻叹了口气,把书合上。
“你有喜欢的人吗?”她忽然问。
“有啊。”
“你有没有那种想法,你不确定他记不记得你,你也不知道你能不能一直在他身边。”
裴真善沉默了一下,说:“如果是我,就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剩下的就交给命。”
谢安琪点头,却没再说什么,她明白那是这个时间的逻辑。但她来自另一个维度,很多东西都不能用现在的法则计算。
晚上回家,她照旧做饭、洗衣、擦桌。她在试图告诉身体:“我还在,我还可以做事,我还可以留下。”
饭后她把郑禹胜送的t恤洗净晾好,又去书架翻出那张照片,他们在照相馆拍的那张,笑容都不完美,却显得真实。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心里轻轻地说了一句:
“如果我真的又要离开了,就请记住我留在你这里的一切。”
郑禹胜回家时,她已经坐在窗边靠着枕头睡着了。他放轻脚步走近,看到她脸色有点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像是发过一场梦还没完全醒。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蹲下身,轻声说:“谢安琪,如果你真的走了,我就再去追你一次。”
谢安琪醒得比平常早,窗帘半掀,晨光照进来,落在她手臂上,她盯着窗框外刚刚开始变亮的天色,突然觉得身体有点轻。一种很难解释的虚浮感,倒也不像是疲惫,更多是体内的重力正在减弱,而她的灵魂,已经悄悄离开了实际的骨骼结构。
她没有告诉郑禹胜,最近三天来她早上醒来时,总觉得身体有点陌生,她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轻轻闭了闭眼。
“我还在。”她对自己说,“今天还可以活在这里。”
她没出门,而是在屋塔房里做了清理,谢安琪把那盆薄荷换了新盆,把墙边贴着的老明信片重新对齐,又把屋顶的缝隙用报纸临时糊住。风吹的时候,那些纸张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一段沉睡中的咒语,谢安琪站在那里,只是呆呆的看着,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郑禹胜发来一条短信:【中午有点晚回来,别饿着。】
谢安琪没回,她只是坐在门边的木椅上,看着手机静静亮着、又暗下去,最近的时间虽然还在流动,但是谢安琪总觉得像是时间的暂停期一样,什么时候被召唤,什么时候开始穿越都不确定,这种没有任何动静的状态,其实最危险。
谢安琪心里翻着无数次未来郑禹胜和她的重逢,但没有一条线里,有清楚记得1994年春天屋塔房的谢安琪是怎么消失的,当然,她现在只是在体验者,怎么可能预知到还没有到来的事情呢?或许这意味着,或许她从未留下过告别的线索。
晚上,郑禹胜回来时带了花,是一束路边买的小雏菊,他说:“本来想买大一点的,但我记得你说你不喜欢太用力的花。”
谢安琪愣了几秒,然后笑了。
“你是怎么记得我说过的?”
他耸耸肩,把花插进玻璃瓶:“你说你小时候看过的漫画里,女主每次想表白就送雏菊。”
“……你真的记住啊?”
“我记住你说的所有无用细节。”
谢安琪接过瓶子,看着花朵在灯光下泛出浅黄的光圈,她忽然意识到,这样的生活细节,这样的记得你所有的碎话,才是最让她舍不得离开的原因。
爱情是一种无法抽离的情绪,也是每一个细微的念想都被收集。一旦离开,就像从某个归档完整的系统中,删掉一整个用户的记录。
深夜,她没能入睡,她一遍遍翻着那本写了近半页的愿望本。
她把那些想一起做的事一条条重新描黑,然后在未完成旁边画了个小星星。
她写下:“拍第二张合照。”
又写:“一起搭公交车出城旅行。”
又写:“让我对你大声说一遍我爱你。”
字写得一笔一画,像是刻下去的一样,谢安琪靠着床坐着,听窗外风吹动晾衣绳的声音,耳边的每一声响都像一个计时器滴答走着。她知道自己该睡了,系统的切换总在睡梦中完成,但她不愿闭眼。
谢安琪怕一闭眼,就不在了,她想再看他一眼,就一眼,她终究还是睡着了。在那一刻来临前,她悄悄把本子放在了床头抽屉最底层,她不想让下一次来到这里的自己,看见那些未完成的计划。
这一次的谢安琪,想给自己一个隐形结尾,她不想告别,不想泪水,不想告白。只想像日常那样,把窗户关好,把水杯洗净,把照片放正,灯光调暗,然后在一个普通夜晚,离开这个她最熟悉的、也是最短暂拥有的时间点。
谢安琪闭眼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心里对郑禹胜说:“如果你醒来发现我不在,请不要来找我。请你等我,再来一次。”
风吹过窗沿,夜幕深沉,屋塔房的一切如旧,而谢安琪,睡着了。
夜色彻底沉下时,郑禹胜还未睡,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今天拍摄很累,回屋塔房的路又冷又湿,但回到屋里看到谢安琪睡着的样子,心却一下子静不下来。
他躺在她身边,侧身看着她的轮廓,谢安琪睡得极安静,没有任何动静,他盯着她的眉骨、鼻梁、唇线,目光慢慢落到她那只微微搭在被子外的手,那只手指比平常凉了一点。
他凑过去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几下,她没有反应,他忽然有些心慌,心底像有某根绷得紧的弦,在雨后静夜里被无声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