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
太累了?”他低声说。
谢安琪没有回答,他靠近她的额头,轻轻碰了碰。
“我会在的。”他说,“你醒来还是会看到我。”
这一句话,他没有多想,只是本能地说出口,说完他便闭上眼,试图说服自己进入梦里,但脑海中却总有一个模糊的画面在浮现:她在早晨的光里轻声对他说再见,然后消失在人群里,再也找不到。
那画面并没有发生过。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挥去,郑禹胜翻身抱住她,像要把她紧紧留在这一秒钟的时间带里。
外面风吹过玻璃,咯咯作响。
清晨四点左右,城市还在睡,屋塔房静默如水,郑禹胜终于沉沉睡去,谢安琪身体没有动,但指尖在那一刻,几乎不可察觉地轻微抖动了一下。
她在梦里,梦见自己站在一条空旷的隧道前,风从远处呼啸而来。她知道那不是风,而是时间的倒卷,她在风中站了一会儿,最后伸手抚了一下胸口的项链,她说了一句只有风能听到的话:“对不起,但我真的想过要留下来。”
然后,她迈出脚步,朝那条隧道的深处走去,城市的夜静静闭合,而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再次穿越。
第41章 1994年,阳光刚刚从云缝……
谢安琪醒来的时候,窗纸上映着苍白的天光,房间很冷,棉被底下她的手指微微僵硬了一会儿才恢复知觉。她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可手指滑过的只有毛边纸张和粗糙木板。她猛地坐起身来,意识像是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点刺痛地归位了。
空气里有股老旧木头和煤油残味交织的气息,像是旧时代厨房的炉灶烟。她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灰绿色毛呢外套下是白毛衣,脚上是一双袜子卷起的棉拖鞋。
这不是2018年,也不是1994年,毕竟睡觉前还是夏秋一样的天气,怎么会一觉醒来就入冬了呢?
因而,谢安琪知道了,自己又回到了新的时间线。
而这一次,是1996年。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怕惊扰了房间里什么沉睡着的、她曾经留下又遗失的旧日生活。
门口风吹进来,带着雪落在铁皮屋檐上的轻微噼啪声,隔了两年,这间屋塔房还在,但明显能让人感受到冷到骨头一样的环境。
而谢安琪,也还是在这样的地方,她总是落在这个屋塔房,只是这一次,她已经不像当年那样,急着重新认识郑禹胜。
她只想确认这个时间线的他在哪里,或许他一定是记着自己的,谢安琪站在屋塔房前的阳台上,手里抱着那条从角落翻出来的旧围巾。
雪落得很轻,但密,像针织品上一根根白线静静编织,谢安琪慢慢走过屋顶的边缘,弯腰蹲下身子,像是记得什么似的,在屋顶排水口旁摸索片刻,那是两年前她住在这里时,郑禹胜曾经拿刀在木柱上刻下的几个字,a回来时小心漏水。
a是她的代号。
她看到那一行字的时候,手突然顿住了。刻痕已经有些模糊,雪水润湿了边缘,看上去像是被时间刻意冲淡过。但她还是认得出那歪歪斜斜的字迹,是他年轻时写的样子。
她小声地笑了笑,眼睛却酸了一瞬。
“你真的还记得我。”
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像是对那个不知道是否还记得她的过去的他说的。
然后她转身,抱紧围巾走下屋顶,她穿着旧外套,走进那条两年前她和郑禹胜一起买鱼饼鱼糕的市场。
热气从小摊升起来,烤鱼、牛骨汤、糖饼的味道混合在潮湿冷空气里,弥漫出一种只有冬天才会有的生火人间气息。
她并不是来买什么的,只是想确认,市场里是不是还留着当年的摊主,还留着他们一起走过的痕迹。
鱼饼鱼糕摊不在了,改成了豆腐摊,谢安琪在豆腐摊前站了几秒钟,摊主抬头看她:“新搬来的吧?这边冬天不太好烧热水,租便宜才会租这里。”
谢安琪点点头,说了声“是的”。
她买了一袋嫩豆腐,离开时从另一侧的传单栏前走过,忽然眼前一闪,是那种简陋印刷的胶版广告,贴在电线杆和小店墙上,不远处还有一张海报,是郑禹胜的照片,黑白模糊的脸部特写,底下写着《冬日之信》角色试映宣传活动,将在明天于大学路举办,演员包括新秀郑禹胜。
谢安琪站在广告前,指尖轻轻摸过他的名字,挺好的,郑禹胜真的一直在走向他本来应该拥有的的世界了。而她,还只是个不确定会留下多久的旅人,她没有去大学路,而是提着豆腐回屋塔房,门口有一点雪,她踢掉鞋上的冰粒,刚要推门进去,忽然有一个人影挡住光线。
郑禹胜穿着一件黑风衣,围着深蓝围巾,头发剪短了,侧脸的线条更明显,从眉骨到下颌,像是已经习惯在摄影机下表达情绪的脸,却在这一刻,没有表情。
他没有看她,只是低头在门把手上轻轻绕着指节,谢安琪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是他先开口:“这地方我想搬回来。”
谢安琪嗓子干哑:“为什么?”
郑禹胜看她一眼,嘴角像动了一下:“不为什么。”
然后他提着一袋咖啡,走了进去,她没有跟上去,站在门外那几秒钟,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她熟悉的郑禹胜了。
或者说,他变成了她更不敢靠近的那种人,成熟、锋利、习惯被注视,也擅长回避情绪。逐渐靠着那个走向中年的他。
……
当晚谢安琪没有再去他那边说话。但她在厨房做豆腐汤的时候,还是习惯性地盛了两碗。那一碗她没有送过去,只是放在自己的桌边,像是陪着某个不在场的旧人吃饭。
她一口口咽下汤,舌尖被烫到也没出声,风吹过窗户缝,外面的雪越下越密。她忽然有种感觉:这一次穿越的时间线,和前几次不一样了。她的出现没有让他惊讶,反而让他更冷静、更像是早已习惯。
可他不问她来干什么,也不说他是否还记得她,就像他在赌她会不会再消失一样。这碗豆腐汤喝完,她坐在桌边,看着对面空空的椅子,低声说了一句:“郑禹胜,你真的等我两年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放下筷子,忽然有些吃不下了。
第二天一早,雪还没化,街道边缘堆着一些灰白的积层,公交车驶过时轮胎压着雪渍发出闷响。谢安琪早起出去买东西,心里却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物品,只是想熟悉一下这条街的新旧变化。
她绕过市场北口的巷子,路过一家还没开门的理发店,窗上贴着最近活动的手写海报,下面一串电话号码居然还是八位数的。往前走,是一家药店,在药店前,有个年纪很小的男孩正对着糖果架发呆,他可能偷拿了店里一块牛奶糖,又或者只是没钱买。谢安琪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零钱币,递给他。
“买喜欢的吧。”
男孩抬头看了她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姐姐”,跑进店里去了。
谢安琪站起身,忽然觉得有一点熟悉的光线打在自己后背上。她转过头,正好看到郑禹胜从街角便利店出来。他穿着深色毛衣和灰色大衣,脸埋在围巾后面,手上提着一袋热牛奶和便当。
他们隔着一个斑马线,视线正好交汇。谢安琪原本想挥手,但他只是淡淡看
了她一眼,没有特别表情,也没停下脚步。他走过去了。她缓缓放下抬起的手指,低声道了句:“果然是有点记得,但也不打算认了吧。”
谢安琪把买来的豆腐和米收好后,在屋塔房小厨房烧起炉子,锅里的水咕嘟嘟地响着,厨房玻璃结着一层雾。
她坐在小凳子上翻着自己留着的本子。那是她准备的愿望笔记,上面写满了想跟郑禹胜一起完成的小愿望:一起去看海、吃夜市炸鸡、拍一张相片贴在屋塔房墙上……
页面边角都卷起来了,像旧电影胶片一样,藏着回忆的温度,而其中有很多她新增加的内容,但看得出来这个空白的时间段里,她其实也曾经出现过。她翻到空白的一页,终于动手写下一句:“这次回来,希望能陪你拍完一整部电影。”
谢安琪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用未来的她自己的话,在过去做出某种承诺。午后她出门倒垃圾,正好遇到对门的屋塔房房东太太从后门出来。
“哎呀,小姑娘你是之前住过这里的那位吧?”
谢安琪微微点头,“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当时那个陪你搬家的男孩子,长得挺帅的,好像是演戏的?最近还在电视上看到他了。”
谢安琪心里轻轻颤了一下,“是啊……他现在挺忙的。”
“嗯,我也看了《秋末留白》那部电影,他演得挺好。”房东太太一边整理台阶上的扫帚一边说,“不过你们年轻人啊,别总是住屋塔房,好冷。”
谢安琪笑笑:“我习惯了。”
她没提郑禹胜是否还住在这里,也没问起两年前她消失之后他有没有再来过。她不想知道那些别人记得、但他自己没提起的碎片。谢安琪只知道,既然他又搬了回来,那就说明他还是在等,或者说,他曾经等过,挺好的,这说明他还是记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