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墙之隔的宫道传来几声宦官惊惶欲绝的嘶喊:“太子薨了!太子薨了!”
山巾子分神听宦官的话,朱砂看准时机,猛地冲向他。
金簪刺入胸膛,大半截没入,只剩那朵层层叠叠的木芙蓉,在雨后秋阳下耀目晃眼。
朱砂:“我能杀你第一次,便能杀第二次。”
罗刹匆忙赶来,正好目睹朱砂诛杀山巾子的全过程。
他站在地上,欢呼雀跃:“朱砂,你真会杀人!”
朱砂拖着山巾子跳下房顶:“那个笨牛鬼呢?”
罗刹亮出自己的拳头:“他和另外一个挑拨离间鬼,全被我锤晕了。”
“二郎真威猛。”
“走,我们去找姨母。”罗刹从她手中接过山巾子,边走边说宫中发生之事,“晋王带兵入宫后,崔大将军与宇文大将军顺势拿下夏侯注,重掌禁军与金吾卫。太子死在月王殿,听闻是刺杀圣人不成,反被救驾的十一郎杀死。”
“赤方呢?”
“不知去了何处,无人看见他。”
两人拖着山巾子,路过掖庭宫。
崔郡王腹部中刀倒在血泊中,他的身边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
很快,女子被赶来的禁军发现,拽入掖庭宫。
两人走过染血的宫门,看见失控的女子一头跳进井中。
禁军首领大声问道:“她杀了崔郡王。她是谁?”
有人低声回他:“藜娘。”
震天的喊杀与兵戈碰撞声持续了大半日,直至申时中刻,方如退潮般低伏散去。
权倾一时的崔相及其一众门生党羽,镣铐加身,尽数收押。
所有叛乱的鬼族被太一道带走,连夜送进山中地牢。
唯独,赤方消失了。
无人留意,他何时如鬼魅般消失在深宫重影之中。
只有一个低头疾走的宦官曾与他擦肩而过,而就在擦身的一刹,宦官手中被塞入两枚木牌,耳边响起一声压得极低的耳语。
“房州见。”
宦官识字不多,但也识得其中一枚木牌上的“太一道”三字。
赶在太一道一行人出宫前,他将木牌与那句话尽数交给姬璟。
时隔十一年,朱砂又一次见到姬珩与祁南钦的木牌。
她记得,姬珩的木牌正面刻着“太一道”,背面刻着八个字: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而祁南钦的木牌上,刻着一首诗,是她名字的由来: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1]
木牌完好无损。
罗刹小心翼翼猜测道:“难道他们的尸身仍在?”
朱砂摩挲着两枚木牌上的每一处纹路,含泪点头:“阿耶与阿娘一直随身带着木牌,赤方定然接触过他们的尸身……”
房州见。
看来他们的尸身,在房州乌桕山。
朱砂拿走木牌,眼神坚定:“姨母,我想去房州。”
姬璟:“好,你们快回家休息,我即刻派鬼奴与三百精兵先行一步。”
来时薄雾蒙蒙,马车三人。
归来碎金余晖,唯见两人并肩,沿着西市回家。
西市依旧吆喝如沸,胡饼焦香混着酒香四溢。
面生的男女在货摊前挤挨推搡,浑然不觉深宫此刻的血色。
两人行过酒肆,听见几个醉汉嚷嚷。
一个端着碗打着酒嗝:“今日果真是凶日,我一早撞见晋王领兵入城,说什么进宫擒……擒逆贼。”
另一个斥责他胡言乱语:“放屁!今日太子登基,晋王敢带兵进城?你灌多了黄汤,撞见鬼了吧。”
此言一出,满桌笑作一团。
两人刚踏进棺材坊,便被钱老板堵住:“朱老板、二郎!你们清早出门,可曾见过赵老板与白老板?这两人今日踪影全无,又没留下口信,急得我团团转。”
朱砂看着左右店门紧闭的赵记与白记,失神地笑了笑:“许是有事出门了吧……”
罗刹好言好语哄钱老板回家:“他俩福大命大,明日定能回来。”
钱老板挠挠头,转身喊上路过的孙老板,勾肩搭背跑了个没影。
直到回房直到睡前,朱砂仍紧攥着那两枚木牌。
指尖一遍遍抚过两面的刻痕,仿佛自己能从磨损的纹路里,找出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
罗刹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贴在她耳边,央她讲儿时的趣事。
讲多了,哭累了,她总算沉沉睡下。
翌日晨雾氤氲,朱砂摸向身侧的手落空,她惊慌起身,却见床头悬着一枚木牌。
许是新刻的木牌,松香清冽,墨痕犹湿。
她伸手取下,浅淡痕迹蜿蜒显现。
刻字之人唯恐她看不清,特意在字上撒了一层金粉。
她笑着读出声:“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是希望你日日欢喜之意。”进房的罗刹见她拿着木牌,红着脸解释道,“姨母今早差山君姑姑来说,赤方确实去了房州,她让我们明日出发。”
眼睛尚红着,朱砂扬起笑脸:“二郎,你再刻几个字。”
“刻什么字?”
“朱砂罗刹。”
“万一日后我弄丢了木牌,旁人不知我的姓名,如何还给我?”朱砂穿鞋下床,将木牌递给他,“今日无事,我为你做一枚金牌,如何?”
闻言,罗刹捂紧自己的槃囊:“不能用我的金铤。”
“小气鬼!”
午后,朱砂独自出门,带着两块金饼去了金铺。
路过赵记时,见赵老板正在店中忙碌:“白老板呢?”
赵老板:“他运气差,伤到了腿,在家养伤。”
朱砂晃晃手上的金饼:“走了,我还要赶去金铺熔金。”
她这一去,直到夜深仍不见人。
罗刹在朱记门口徘徊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子跑回家。
他提着灯笼跑过去:“朱砂,你怎去了这般久?”
朱砂唉声叹气:“别提了。我让金铺老板刻几个字,可接连三次全刻错了。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入房后,朱砂摊开握在掌心的那枚金牌。
罗刹接过一看。
只见一面刻着八字:天下第一好的夫君;另一面刻着四字:朱砂罗刹。
朱砂凑到他面前,眸光闪闪:“二郎,上面的字是我亲自刻的,你喜欢吗?”
罗刹极为认真地点点头:“喜欢。”
无论是金牌,还是她,皆是他的珍宝。
太子薨逝的消息,不消一日便传遍了长安上下。
两人早起赶赴房州,沿途耳闻尽是太子与崔家密谋造反,囚禁神凤帝的传言。
据说,太子妃与不到一岁的永康郡主在东宫服毒自尽。
安兴坊比邻而居的两家崔宅。
一家死了一个皇太子,一家多了一个皇太女。
自此一家门庭冷落,一家门庭若市。
马蹄踏碎薄霜,两人一路烟尘,转眼已是房州乌桕山。
朱砂带着罗刹走进乌桕山下的宅子:“如何了?”
山君与鹤珍早到两日,亲自进山搜了两天两夜:“我们派人搜了两日,毫无发现。昨夜,有人往书房中丢下一封信,写明你与二郎亲启。”
朱砂拆开信,缓慢读出声:“封印之地,我只见你与他,否则房州城鸡犬不留。”
山君劝道:“他已穷途末路,此番却约你们单独相见,恐怕有诈。”
“可若我们不去,他会毁了房州城。”朱砂将信撕碎,回身笑道,“再者,他并无傀儡鬼,用不了傀儡术。阿娘能封印他,我亦可以。”
山君与鹤珍对视一眼,双双叹气:“我们送你们去封印之地吧。”
朱砂摆手:“不用,我知道。”
她曾无数次立于乌桕山下,抬头仰望陡峭的山峰。
通往封印赤方的那条路,她比谁都清楚。
“走吧,二郎。”
上山的路,两人用了半个时辰。
踏过太一道斑驳的界碑,古木蔽天的密林深处,一个人影闪过。
朱砂与罗刹疾追过去,尽头却唯有孤坟一座。
坟前残破的木板上,深深刻着两个名字。
姬珩
祁南钦
“他们委实情深,连坠落之地也相隔不远。”坟前两人闻声回头,见赤方立于一旁,似在自语,“虎苌发现他们后,报与我知。”
目光掠过坟茔,他声音平淡:“我原想毁尸泄愤,可转念一想,祁南钦与我相识数千载,终是作罢了……”
他恨祁南钦背叛了鬼族,致他惨败收场,又不忍其被野兽啃噬。
索性让虎苌将两人埋在一块,既绝了他们曝尸荒野的下场,也断了自己最后一点心软。
封印在山中的十一年,他告诫自己:日后不能心软。
可惜,他又输了。
输在心软,输在他视若珍宝,却被凡人弃如敝履的“亲缘”二字之上。
赤方扫过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苦涩地笑了:“李夷是何等自私自利之人,怎会生下赤乌的儿子?又怎会立他为太子?直到宫变那日,我才看清,她不过是利用我,除掉她不争气不听话的儿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