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死、崔家倾、鬼族败。
李夷以亲生儿子为棋子,完成这场一箭三雕的算计。
他做不到狠心牺牲至亲骨肉,所以他再度惨败。
十一年前,他尚存东山再起的雄心壮志。
如今,他已一无所有,连从头再来的妄念都荡然无存。
“我在山中待了太多年,却忘了人心易变的道理。”目光垂落,赤方盯着脚边的蚂蚁,喟叹道,“李夷的狠毒更胜从前,而三郎,再也不是当初的长安少年。”
昔日追着他声声唤“阿兄”的少年,借一场醉酒的戏码,诱他深信太子乃赤乌之子。
他一步步入局,最终陪太子踏上不归路。
朱砂:“当年舅父眼睁睁看着师祖吞金而死,你利用他丢弃他时,可曾念及他半分?”
为了让儿子醒悟,姬光侯在儿女面前吞金入腹。
他用死,逼姬琮振作与报仇。
若非她的出现,那般心性的姬琮,早死在日复一日的愧疚当中。
赤方低头嗤笑几声,似嘲似叹:“我骗了他,他骗了我,权当扯平了。”
罗刹:“你找我们上山,是为何事?”
赤方一言不发,转身朝前走去。
两人不明就里,又恐他逃脱,便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三人以一种诡异的默契走了一炷香。
走到一处悬崖,赤方停下脚步,眺望远处的房州城:“这里倒是不错。”
心头闪过一丝异样,朱砂眉头紧蹙:“你想做什么?”
赤方背对两人,深吸一口气,肩头耸动,发出一阵“桀桀”怪笑:“选吧。你要他?还是房州城?”
朱砂:“你什么意思?”
“二郎,阿叔今日与你赌一把,如何?”赤方未应她,只咧嘴看向罗刹,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见两人面露困惑,他的声音陡然一沉,“赌她最爱你,还是这世间的蝼蚁!”
迷雾尽散,霎时清明。
朱砂看穿他的意图,不由得浑身一僵:“你没有傀儡鬼,你做不到。”
目光移到她身上,赤方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须臾,他勾唇大笑道:“我时日无多,今日好心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傀儡术,无需一人一鬼。仅我一鬼,足矣。”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苏轼《和陈述古拒霜花》
第147章 妬妇津神(七)
◎“做惯了你的狗,再做鬼有些难受。”◎
此言落定,周遭死寂。
“不可能!”朱砂坚定地摇头,“你休想骗我。”
赤方负手立于风中,平静地看向远方。
他们所在之地,崖壁高悬,怪石嶙峋突兀,悬于天地之间。
悬崖之下,云雾深深。
那团环绕乌桕山的雾气终年不散,吞噬了所有的天光与声音。
他曾在无边的幽暗中,孤独且愤怒地待了十一年。
无数个日夜,他被困于封印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苦修。
他做到了。
他看透了姬后卿,参悟了《太一符箓》。
“一人一鬼?”念及此,赤方忍不住仰天大笑,“他骗了我们,也骗了你们。最后一式傀儡术,以自身性命为祭,亦能开启。”
他输得精光,一口恶气堵在喉头,咽不下吐不出。
死前非要赢一次,拖一个人陪他去死才甘心。
思来想去,眼前这二人最是称心。
“你死,他死。”赤方的手指向两人,又猛地指向远处的房州城,“或者……他们死。”
朱砂抽出罗刹腰间的金锏,足尖一点,扑向赤方:“我看你死最好。”
赤方身形一晃,轻巧躲开。
而后,他跃上怪石,指影翻飞,高声念出那句吞没天地的口诀:“阴阳反覆,十方俱湮。”
崖边的风,停了。
头顶上方的天光,消失了。
身子在晃,脚在动。
罗刹拉紧朱砂,低头看向脚下。
就在他们的脚下,已赫然出现一道裂缝,整个乌桕山似乎正在一分为二。
朱砂气得大骂:“疯子!”
闻言,赤方脸上露出一抹得逞、嘲弄与无尽恶毒的笑容:“我再好心告诉你一件事。你是姬家人,若你开启傀儡术,这道裂缝只会止于乌桕山。好好想想吧,你只剩一炷香了。”
朱砂再次持锏朝他冲去。
赤方伸手握住,血沿着锏身滴落在地。
疼痛袭来,他笑意加深,反而握得更深更紧:“我与你同修《太一符箓》,你的血杀不死我。傀儡术已开,唯你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裂缝越来越大,鸟雀惊飞,野兽在林中乱窜。
尖叫声与逃命声,不时从山下传来。
罗刹从身后紧紧抱住朱砂,执拗地贴在她耳边絮语。
每说一句话,他的手臂便收紧一分:“朱砂,我攒的金铤,埋在木芙蓉树下。回家后,你记得挖出来。还有,木芙蓉快长高了,你改日将它移去荒宅。”
他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满是离别之意。
朱砂转身抱紧他:“二郎,不要……”
视线艰难越过朱砂簌簌发抖的肩头,罗刹与赤方无声地对视一眼。
他看不得苍生凋零,更舍不得她死。
所以今日死在乌桕山之人,只能是他只会是他。
哭声急促,喉间细碎哽咽被生生咽下。
心头浮起一个决定,朱砂推开罗刹:“二郎,我一个人可以,你快下山。”
罗刹缓缓摇头:“朱砂,你知道的,我不会让你死。”
红泪在脸上肆意流淌,朱砂呜咽不止:“可我也不会让你死。”
她不要独守棺材铺,孤身捉鬼。
她失去了至亲,不想再失去至爱。
天地浩渺,她不愿一人独活百年、千年。
堵在心头多日的不甘,消散大半。
赤方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抱在一起的两人,出言催促道:“你们再哭下去,房州城可就要没了。”
“你闭嘴!”
朱砂扭头瞪他一眼,回头继续捧着罗刹的脸劝道:“二郎,这本就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今日过后,你回夷山等我……等我投胎转世,你再下山找我,好不好?”
罗刹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不好。万一你没有投胎转世,我岂不是要日夜后悔?朱砂,快念吧。”
嘴唇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朱砂努力扬着笑意,可发出的声音却嘶哑破碎至极:“二郎,你快走。”
罗刹置若罔闻,握紧她发凉的手:“朱砂,快念。”
“快念!”
两个男子的声音,同时响起。
朱砂牙关紧咬,倔强地将所有让她心烦让她伤心的声音,封堵在紧闭的唇齿之后。
裂缝已延伸至山下,她捂住耳朵,却捂不住一声声密集的求救声。
罗刹俯身拿开她捂耳的手:“朱砂,舅父说过的:‘你想死便会死,想活便能活’。我信我,一定不会死。”
纷纷扬扬卷起的尘埃,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朱砂含泪点了点头,准备与他双手紧握念出那句口诀。
罗刹伸出另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睛:“你闭上眼睛,我怕我哭,我怕我舍不得你。”
“阴阳反覆,十方俱湮。”
话音刚落,山下的裂缝停止延伸。
另有两道人影朝着深不见底的山缝,直直坠落下去。
朱砂独自在山上等了很久,久到心跳几乎停滞,才敢睁开眼睛。
视野模糊,她站在夜色中茫然四顾。最终目光看向那片平整如初,却吞噬一切的地面上。
她扑倒在地,脸颊紧贴着冰冷的泥土,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二郎!”
那场几乎毁灭房州的浩劫,无人伤亡。
可是,那日之后的房州,独不见她的少年郎。
千门万户俱在,只有她失去了至爱。
山君与鹤珍带人找到朱砂时,她无助地蜷缩在崖边大石后。
鹤珍背起她,慢慢下山:“朱砂,三郎来了。”
背上的女子不言不语,失神地靠在鹤珍背上。
姬琮苦等半日,却只见到朱砂归来,瞬间明白了一切。
原想细问,可话到嘴边,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又咽下所有疑问:“送她回房吧……”
朱砂在房中睡了三日。
三日间,姬琮派人再次上山。
没找到罗刹,却找到了埋葬姬珩与祁南钦的那座坟。
朽棺之内,两具白骨紧拥相嵌,如生前诀别的一刻。
朱砂醒在第三日的午后。
一睁眼,姬琮与姬璟站在她床边争执不休。
姬璟:“我让你亲自去九阴山问清楚,你倒好,支南枝去。”
姬琮:“是死老头不肯说,不关南枝的事。”
姬璟:“若你去,好歹能多套几句话。眼下朱砂醒不过来,二郎又找不到,你自个说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