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琮:“哪怕是尸身,我翻遍乌桕山,也要找出来。”
朱砂气得拍床:“二郎没有死!”
吵架的两人回神,忙不迭冲过来安抚她:“对对对,二郎没死。”
朱砂盯着姬琮的双腿:“你可以走路了?”
姬琮:“半道遇上程不识三人行侠仗义,他们师从齐兰因,帮我治好了腿。后来,我听说你们来了房州,便与南枝分开,骑马赶来此处。”
“我能感受到二郎的爱意仍在。”朱砂看向面前的两位至亲,眸中泪光闪闪,“我要去九阴山找天尊的师兄,问清楚问明白。”
姬璟与姬琮面面相看,眼中俱是疑惑,疑心朱砂思念罗刹过甚,以致生出了幻觉。
斟酌许久,姬璟温声劝道:“姨母亲自跑一趟九阴山,你随三郎回长安。”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硬是不肯落下。
朱砂别过脸,用力吸了吸鼻子:“不要,我自个去问。”
姬璟上前一步,正欲再劝,被姬琮开口打断:“你何时去?我去备马。”
“立刻,马上。”
“祖宗,不如我死给你看吧。”
姬琮拉走姬璟,一路走到外院,才沉声:“她性子倔,你不让她去,她自有千百种法子跑出去。与其让她偷跑,不如我们用心准备,好歹让她路上少吃些苦头。”
姬璟:“你去准备吧,我也要走了。”
姬琮不明所以:“你去何处?迁坟一事,尚需你做主。”
姬璟回望身后的莽莽群山:“夷山。若我一去不回,你需稳住局面,万不能乱。待朱砂回京,即刻让她接掌天师之位。”
姬琮闷声闷气:“嗯。”
“长姐与他的尸骨,择个吉日移回子午山。”
“好。”
临行在即,千言万语堵在心口。
可唇瓣几度张合,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
上马前,姬璟重重按了按弟弟的肩膀,与他道别:“三弟,他们不怪你。”
两声马啸,两个身影没入苍茫暮色。
朱砂昼夜兼程,不停改换快马。
到九阴山时,霜降已过,恰逢深秋。
山中落叶层层叠叠,偶有几片残叶在风中挣扎。
朱砂奔波整月,已然瘦脱了形。那件旧日合体的胡服如今空荡荡罩在身上,裹着里面消瘦的骨架飘摇不定。
“前辈,你在吗?”
山中遍寻三日,朱砂多次发现鬼炁却不见人。
一来二去,她终于确定:天尊的这位师兄有意隐踪,存心躲着她。
第四日,她爬上山顶,站在最高处大声吼道:“你再不出来,我把这破山全烧了!”
她一向说到做到,方才那通痛快的吼叫还在山谷回荡,人已转身冲去山腰。蹲在枯黄的落叶堆前,她摸出火折子,火星在风里明明灭灭。
火星点燃枯叶,刚窜起半寸火苗,便被一只沾着泥点的黑靴碾灭在脚下。
朱砂顺着那只黑靴抬眼望去,瞧见一个猎户打扮的男子。
她没好气道:“你是谁?”
“小姑娘脾气可真差。”猎户眉峰挑得老高,不满地盯着脚下冒烟的枯叶,“怪不得你天下第一好的夫君不愿意见你。”
朱砂“腾”地从地上弹起来,欣喜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天下第一好的夫君?”
猎户:“我神机妙算猜到的。说吧,你找我有何事?”
攒在眼眶多日的汹涌哭意,此刻像决了堤的水,顺着脸颊往下砸。
朱砂抽抽噎噎,哭声一声比一声沉:“我是天尊的后人,我用了傀儡术。前辈,我想知道我的傀儡鬼是否还活着?若他没死,如今又在何处?”
猎户背着手慢悠悠转到她身后:“你看不见?”
朱砂的目光随他移动:“看见什么?”
猎户露出一丝古怪的笑,转瞬他收敛笑意,一脸正色道:“他倒是没死。不过……”
朱砂眼巴巴盯着他:“不过什么?”
猎户:“不过,他的魂魄没了,你得去他出生之地帮他聚魂。”
出生之地?
朱砂:“他出生在夷山。”
猎户摸着下巴,迟疑问道:“大势鬼?”
朱砂:“对,他是大势鬼。”
猎户了然地笑了笑:“他叫罗刹,你叫朱砂,对不对?”
空洞的眼神在这一瞬充盈生机。
朱砂追问道:“前辈,你怎么连我们的名字都知道?”
猎户:“我不光知道你们俩的名字,还知道你的院中有一棵木芙蓉。”
朱砂心潮澎湃:“前辈,我该如何帮他聚魂?”
“简单。”猎户指了指下山的路,“你一路走别回头,走到他的出生之地后,他自会聚魂重生。”
“切记,你千万不能回头。”
“路上会有无数的人诱你回头,但你若是回头,便永远见不到他了。”
朱砂抬袖擦去眼泪,面带笑意走向山下。
去汴州前,她回了一趟长安,连夜将木芙蓉移到荒宅。
她来时如疾风,去时也带着股急劲
姬琮刚从赵老板口中听说她回来过,人已到了华州城。
在城中买干粮时,她碰见在街上摆摊卖字画的司万安。
她看他神采奕奕,摊前生意兴隆,料他过得不错。
两人擦肩而过,司万安认出她,连忙丢下纸笔追过来:“道长,另一位恩人呢?”
朱砂:“他啊,回家了。”
司万安从褡裢中翻出一张画像:“恩人托我画的。你们上回走得急,我忙着帮衬家中走不开,便一直没能送到你们手上。”
朱砂收下画像,策马扬鞭赶往同州。
自入了冬,官道难行,马匹减少。
在同州等待快马的几日,朱砂常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日,她遇到了王微之。
一年未见,他的眉头舒展不少。
“道长,你怎一个人在此?上回入府的严道长说罗君是你的鬼奴。”王微之看向她的左右,好奇道,“对了,你的鬼奴呢?”
朱砂扬起笑脸:“他啊,投胎去了。”
不远处的妻儿正向他招手,王微之大步离开。
朱砂自顾自往前,谁知方走了十余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疾呼——
“道长,且慢。”
朱砂不敢回头,只好僵硬地站在原地等待。
王微之与许婵抱着儿子,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纪娘让你回头。”
每个人都在诱惑她回头,每个人都在阻止她的二郎重生。
朱砂气得跑回客舍,一头扎进被褥中,细碎的呜咽声响了一宿。
哭至天明,她红着眼上路。
马蹄踏开乱舞的琼花,她于新岁前*一日到达夷山山下。
雪势渐紧,她抖落一身风雪,踏入夷山深处。
穿过守卫森严的鬼域,数百座金光闪闪的大宅子凭空耸现在眼前。
阿耶没骗她,罗刹的家的确金光灿烂,瞧着极有钱。
山中金宅子太多,她费力找了一个时辰,才找到在后山赏雪景的尽禾与罗嶷。
朔风穿过林间,由远及近,呜咽如诉。
两人一见她,好似见鬼,俱是一惊。
朱砂以为是斗篷之故,便取下黑沉沉的斗篷:“阿娘阿耶,前辈让我来夷山为二郎聚魂。”
尽禾眨眨眼睛,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她:“你看不见吗?”
朱砂:“看见什么?”
尽禾:“你回头啊。”
回头,又是回头。
朱砂静静站在原地,翻江倒海的酸楚涌上心头。
泪水毫无征兆地滴落在地,她徒劳地用手背阻挡,甚至每一次擦拭都带着几分赌气的狠劲儿:“前辈说了,不能回头!若是我回头,便永远见不到二郎了……”
她一口气说完,尽禾回头看了一眼同样疑惑的罗嶷。
须臾,尽禾取来狐裘,温柔地披在她身上:“我送你去二郎的金宅子。”
罗刹的金宅子在另一座山头,尽禾与朱砂在雪中慢行:“上月初,你姨母来过,说二郎替太一道死了。一命抵一命,央我杀了她。”
风雪铺天盖地而来,朱砂随风摇晃。
尽禾叹息一声,握紧她的手:“我与她喝了一日的酒,之后挥手让她走了。写给赤方的信中,我便明说了,二郎选择哪条路,是生是死,由他自己做主。”
朱砂哭得泣不成声:“阿娘,是我害了二郎。”
尽禾不动声色地往后看了一眼:“他不怪你,我们亦不会怪你。快走吧,他的金宅子又远又偏,来回一趟便是两个时辰,我明日还要宴请鬼族。”
冒雪走了整整一个时辰,仍不见金宅子的影子。
朱砂胡乱地抹着眼泪,有苦难言:“阿娘,二郎的金宅子怎这般远?”
“他闲得慌。”
这句话之后,雪雾中露出金色屋檐的一角。
尽禾牵着朱砂推门而入:“他的房间,你随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