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棠颇为意外地望了他一眼,道:“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谢瑜安略微激动地道:“多谢陛下!”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片刻后他才抬起头直视上方,斩钉截铁地道:“若臣侥幸能够继承大统,臣甘愿此生不留子嗣,将来原封不动地把帝位传给康王一脉,以报陛下圣恩。”说完再次下拜。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谢瑜安已出了好几回的汗,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如今冷冰冰地贴在身上,像是套了一层硬壳,方才一鼓作气说的时候还不觉得,眼下静候奉天帝的反应,倒叫他愈发惴惴不安。
这是他情急之下的孤注一掷,若赌对了,光明前程,若是赌输了……
后面的他再不敢想,只听着自己一声比一声高亢的心跳,闭眼等待结果。
像是等了千百年那么漫长,下半身已麻木得没了知觉,谢瑜安才听上方的奉天帝大笑着说了两个字:“大善。”
直到谢瑜安回到郡王府,整个人还是懵的。在离开宣政殿时,他还十分笃定奉天帝必是对自己的答案十分受用,所以才会笑着说出“大善”来,可一路上被风雪吹醒了发热胀痛的头脑,彻底冷静下来后,又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心急,猜错了。兴许奉天帝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为的是让他们无从揣测他的真实想法也不一定。
为此谢瑜安愈发患得患失,几乎就要发狂,他在书房内不断地走来走去,纷乱之中,忽有一念从他脑海里飞速闪过,教他一下顿住了脚步,他脸色倏变,如坠冰窟。
第135章 求救
云岫见今日一天谢君棠都在忙着召见宗室子,因他早已心知肚明,未免难受便干脆躲得远远的。近来闲暇之余,他一直在抄写佛经,又在法元寺佛前供了长明灯祈福,每日再派宫人去长明灯前将自己手抄的经文供上,祈愿佛祖能保佑谢君棠灾厄消除,龙体无恙。
到了晚间,谢君棠才回到含章殿,云岫见他面有疲色,也不多问,只沉默地替他布菜。
谢君棠喝了几口汤后,忽然屏退宫人,将白日里谢瑜安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给他。云岫闻之一怔,“他这是何意?”
谢君棠轻嗤道:“不过是听信了些子虚乌有的谣言,自作聪明罢了。”
“什么谣言?”云岫疑惑。
谢君棠无奈地笑笑,有些难以启齿,缄默良久才在云岫好奇的目光中开口道:“据闻帝都中曾有传言,说朕因痴恋早逝的元后,遂移情容貌肖似的兄嫂……”
云岫目瞪口呆,险些连筷子都拿不稳,他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所谓的“兄嫂”指的是康王的生母,也是当年被顾太后指婚给先康王的顾氏女之一,仁元皇后的同族姐妹。
这是什么狗血话本里才会有的桥段!
谢君棠见他震惊若斯,忽然似笑非笑道:“你也信?”
云岫忙矢口否认道:“自然不信!怎么可能!”别说连外界头头是道的谢君棠深爱仁元皇后一事都是讹传,又何来因同族姐妹长相酷似而移情别恋之说?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谢君棠却没有适可而止,又道:“若朕之前没同你阐明当年实情,你再听到这话,还会是这样的反应么?”
云岫汗如雨下,一时不敢确定了,良久才讨好地夹了一筷子菜在他碗里,强笑道:“当然也不会,以陛下的人品性情自然不会做出那等有违伦常的糊涂事来,这点我一直是深信不疑的。”
“真的?”
“自然是真,千真万确,比真金还真。”云岫拍了拍胸脯道。
谢君棠一笑置之,也不再同他计较下去,只正色道:“近年来,世人见康王面容有几分肖似朕,使得谣言传得愈发不堪,他们中有的是心怀鬼胎,有的是纯属嘴碎,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与这种人去计较,实在有失身份。况且先康王夫妇早逝,那滴血认亲之说又纯属无稽之谈,导致朕除了问心无愧,实在没什么可靠的证据来自证清白。况且若刻意分辨,只怕会适得其反,越描越黑。无奈之下,朕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只盼望着谣言能在某一日不攻自破。”
云岫顿觉他可怜无比,一位天下共主,竟被人泼了这样的脏水,还无从分辨,真是惨绝人寰。
两人用完膳后,携手在园中赏腊梅。
云岫仰头望着各处树梢,手里拿着剪子,正寻思着该剪哪一枝来插瓶,冷不防却听谢君棠忽然问他:“岫岫,你希望将来谁做皇帝?”
起初云岫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谢君棠又问了一遍,他才无措地回头道:“为何……为何问我这个……”
谢君棠笑道:“随便问问,你只当玩笑就好,你曾在明德堂读过书,那些宗室子你该都认识的,你觉得他们中,谁能担当大任?”
云岫脸色不怎么好,他撇过头故意不看对方,只望着树梢上的积雪出神,良久才道:“我不喜欢这个问题,为何定要在他们中选择?为何不能是你长长久久地继续做皇帝?”
谢君棠神情萧索,眼底压着痛楚道:“你知道的,岫岫。”
云岫深吸一口气,虽极力压抑,但眼圈已然红透,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知道!”未免情绪立即失控,他只胡乱选了一枝花,踮起脚尖去剪,然而等枝条脱离树梢,那上头脆弱的花蕾多数都被震落在了雪地里。
他望着光秃秃的花枝,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哭道:“咱俩都好好地活,不好么?”
谢君棠目光哀恸,仿佛深渊一夕之间枯竭,只剩一座空旷山谷,风声呼啸而过后,山石裸露,满目疮痍。他凝望着云岫,久久无言。
云岫将花枝扔在他脚下,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冯九功过来禀报,“云小公子,适才有一女子,自称是您的侍女,跑来宫门前说要见您。”
云岫满脸泪痕地抬头,听得此话,也顾不上去擦,只睁大眼道:“我的侍女?”他的侍女小厮,除了留在郡王府的松萝,其余人明明都已还乡。
莫非来的是松萝?她缘何会来找自己?
“冯公公?谁同她一道来的?可是庆顺郡王世子?”
冯九功道:“没有人陪同,驻守宫门的禁军来报说只见到她一人。”他见云岫愁眉深锁,泪眼婆娑,暗暗瞟了一眼谢君棠,犹豫着接下去的话究竟该不该说。
谢君棠捡起地上的花枝,冷声道:“还有什么事?休得隐瞒。”
冯九功这才如实道:“云小公子,您最好尽快去看一看,那位姑娘情况……并不乐观……”
“什么!”云岫颇为惊讶,二话不说就要同他去,可刚走了几步又突然驻足,转身回望谢君棠。只见对方手执花枝,站在腊梅树下,面色苍白如雪,身子瘦骨嶙峋,虽裹着裘衣,整个人却薄如纸笺,仿佛一阵寒风就能让他化在身后的雪地里,待初春的暖阳一照,就会消散不见。
云岫的心钝钝地作痛,从脚底漫上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谢君棠迎着他的目光回望他,嘴角的笑容蒙着雾气,若隐若现。云岫忍不住道:“天寒地冻的,您先回去,我去去就来。”迟疑了一下,他又抿了抿唇道:“晚点我再同您算账。”说完抬脚便走,留谢君棠一人愣怔在原地。
路上,云岫忧心忡忡,“松萝她究竟怎么了?如今人在何处?”
冯九功道:“人在宫门口就昏过去了,已被就近安顿在长秋殿,您且放宽心,想必医官已经在了。”
云岫见无事不妥,忙向冯九功道谢,承了他这份情。
言语间已至长秋殿,进得殿内,见楚大夫正坐在床榻边,手搭脉息,拧眉不语。松萝仰面躺着,脸上血色尽褪,五官痛苦地皱成一团,手紧攥住盖在腹部的锦被,嘴唇不断翕动着。
云岫的心如同被敲了一记闷棍,刚要询问又怕打断楚大夫诊断,忙又闭口不言,焦灼地候在一旁。
过了片刻,楚大夫才放下松萝的手腕,长叹了一口气,对云岫道:“这位姑娘已经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胎息本就未稳,又服食了打胎药,已有小产之像,腹中孩儿恐凶多吉少。”
云岫神情茫然了片刻,回头望了眼松萝,呼吸滞了一瞬。他尚未从这两个惊人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忽听床上传来一串痛楚的呻吟。
“松萝!松萝!”
松萝虚弱地睁开眼,起初目光呆滞,望了云岫良久才慢慢凝聚起来,转瞬之间便两眼通红,泪水滚珠似的从眼角滑落,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她握住云岫的手,浑身都在哆嗦,喉间梗着千言万语,可最终也只羞愧难当地喊了声“小郎君”后,撇过脸去,不敢看他。
云岫眼眶一热,虽也有许多话想说,但此刻实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回头问楚大夫:“孩子能否保住?”
在他提到“孩子”时,松萝抖得更加厉害,抬手挡住脸,似无颜面对云岫。
第136章 示弱
楚大夫略想了想道:“那虎狼之药猛烈异常,虽然这位姑娘服食的剂量不多,可要想保住这胎,我也只有两三分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