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哭,总比一国哭好。”李惜愿回答。
“你怎如此冥顽不灵!”裴寂气急。
李惜愿继续道:“现在是贞观了,换一番新气象不是应该的么?”
“你这孩子——”裴寂拂袖,正欲戳其脑门再行教育,两片唇张了张,眼前蓦然倒伏一道人影。
……
李世勣遍寻李惜愿不得,足过半晌,终于遇到两个知情人。
“裴相唤公主移步叙话。”僮仆道。
“裴相?”李世勣蹙眉,“他与公主有何话可叙?”
僮仆爱莫能助地摇头:“奴不知了。”
忽然,连廊外响起一声惊呼:“公主!”
闻声,李世勣刹那变色,猛一旋身,拔足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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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素患家传气疾,近来废寝忘食,难免心脾有损,气虚难补。加之未能及时用膳,一时旧疾发作,郎君日后还需多加留意。”
朦胧间,李惜愿听见耳畔低微声音。
随后是男子的回答:“如何调养?”
“公主切记不可劳累过度,按时进食,其余惟有静养。”
“知道了。谢先生。”
“分内之事,郎君不必言谢。”
笃缓脚步逐渐退去,李惜愿方自混沌中醒来,她睁开眼帘,视见榻边的长孙无忌。
他静默发怔,似乎思忖,闻身畔细微动静,旋即回神,望她从沉睡中苏醒,终于释缓一息。
“饿么?”他问。
李惜愿点点头。是有些饿了。
他将她扶起,家仆端来一碗白粥,他取过汤匙:“我喂你。”
手中舀粥,长孙无忌道:“裴寂与你道了甚么?”
“辅机应该能猜到,他让你们罢手。”
果然。长孙无忌顿而作色。
“他不敢与我们力争,竟胁迫于你,枉以长辈自居。”眉心紧拧,他示意她,“张嘴。”
咽下递来的热粥,李惜愿勾起唇角,宛若无事人:“裴叔父不敢胁迫我,相反,他被我气得七窍生烟,话也说不出。”
他却不答,面上神情幽深,她瞅一眼,霎时明白。
“辅机是不是要为我回击裴叔父?”李惜愿道,“我更希望你们不是为了我,要为了朝廷公心,不然你们名不正言不顺,会背负恶名的。”
“与阿盈无关。”长孙无忌轻抚她瘦弱的背,“裴寂一日留在政事堂,贞观便一日无法步入正轨。”
“那便好。”
接下来的几日里,李惜愿受到了车轱辘似的连轴转轮番关怀,卧室里每日都充斥着不同的面孔。
李二陛下与妻子当晚便来探视,见李小六能吃能喝,已无大碍,松去一口气,李世民拍拍她肩,以商量语调对她:“小六一心向学是好,只是不可亏欠了身体,哥哥宁肯你目不识丁,也不欲在榻上见你。”
“我懒得读书的时候你不是这般说的。”李惜愿皱了皱眉。
李世民顿怒,指关节敲她脑瓜:“孰人要你矫枉过正了?哥哥让你劳逸结合,你是只拣一半听。”
“嫂嫂,你夫君又训我。”她立刻转向长孙知非,神色委屈。
“你哥哥也是为你忧心。”夫妻难得战线一致,她微笑,“阿盈以后译经,可随身携两块胡饼,想师父不会责怪。”
“还译甚么!”李二变脸,“还不在家好好歇着?”
好凶。李惜愿吐了吐舌。
翌日,除了伙伴们,房玄龄亦与其妻卢氏前来看望,魏征过府时,甚至还带了两罐醋芹。
李惜愿顿时眼睛放光:“还是玄成先生最懂我!”
生病竟还有意外之喜。
至第三日,李世勣到访。
他此番来也未空手,为李惜愿买了只雪兔,捧在手心里毛绒一团,她立时感激不尽:“还是世勣最懂我!”
“这世上还有不懂你之人么?”李世勣哂笑。
“可能我的心思比较好猜罢。”李惜愿嘻嘻一乐。
“看来六娘颇有自知之明。”
李世勣瞥她面庞,虽病气未褪,却比当日抱她送回府时富有生机许多。
仿佛闭上目,那张苍白面容犹浮眼前,仍令他心悸不已。
“那我就当是你夸我了。”李惜愿莞尔。
她向来善于自洽,李世勣有时会想,这正是她乐观之处,比恩怨必报的他豁达得多。
而他今次入京,既为述职,亦为望她。
他未曾料想,自己方赴并州未满一年,便闻她嫁予那人的消息,忆及她从前信誓旦旦不愿嫁人的神情,他不禁气恼。
他本欲质问,但那愠怒在见了她笑颜的那一瞬,顷刻烟消云散。
他到底无法对她作恼。
何况,他又有何资格恼她。
收起心神,与她再叙片刻,李世勣起身告辞。
立政殿内,李世民方卧榻小憩,倏闻近侍来报,并州都督入见。
“懋功?”皇帝微讶,随即支起身躯,唤近侍请入。
“臣见过陛下,搅扰陛下清梦,臣内自不安。”李世勣见礼。
李世民扬唇,示意他入座,观他似有备而来,遂问:“懋功所来为何?”
他伸手入袖,于皇帝目中,呈上两卷文牍。
他拱手:“启禀陛下,臣日夜搜讯,密访民间,得来裴相贪赂佐证一卷。”
李世民忽尔深视他。
“另一卷是何?”绵缓呼吸间,他复问。
李世勣道:“裴相与法雅过从甚密,而法雅已以妖言获罪,臣夜审裴相府中下人,得出裴相与其交往记录一卷,足证裴相与妖言一案难脱干系。”
“望陛下圣恩明断,下诏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严加考问,还清白与公正于天下,莫因太上皇之故姑息纵容。”他俯身于地,明晰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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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裴寂去职。
而长孙无忌亦在不久之后,向皇帝提出卸去一切官职,携家人隐归洛阳。
第78章 第七十八话“哥哥长命百岁。”……
奏疏呈上,皇帝不允。
再上,李世民召其见驾,面容含裹几分指责:“为何急遽离我而去?”
“弹劾臣的奏折陛下早已阅览,当知悉臣之苦衷。”
李世民默了一顷。
对这位挚友重臣的厚待,早已引发他人不满,密奏长孙无忌身为外戚,又居朝官显位,恐意图不轨。
“有朕支持,辅机无须挂虑,莫非你还信不过我么?”他展露笑意。
长孙无忌依旧坚持:“请陛下全臣心意。”
“卿何以固执至此?”
“阿盈气疾未愈,臣意欲携她回洛阳休养,望陛下恩允。”
“二郎。”
长孙知非踱进屋,坐入他身旁。
“阿音。”
侍女端来茶壶,长孙知非斟一盏递予李世民,水雾袅袅腾出,闻她沉静声音:“洛阳山清水秀,且不必有频繁人情来往,更适合阿盈疗养,既然哥哥执意去位,二郎何不应允了他。”
面上略微缓和,李世民终于松动。
“朕只允一年。”他举盏浅抿,瞳目视向长孙无忌,“一年之后,务必携小孩归来长安。”
“谨遵圣令。”
“叫小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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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莫忘了给我寄信,至少让我知晓你的近况。”窥李惜愿对远去洛阳满面期待,似乎毫无留恋,李世民将其余话咽回喉咙,只好这般嘱咐。
“我懒得,反正我们是兄妹,有精神感应。”李惜愿答。
“小孩!”李世民皱了皱眉,启唇呵斥,“把你贪玩的功夫挪来写封信,不会么?”
李惜愿吐了吐舌。
“预备何日动身?”他按下不快,耐心问她。
她思了思:“下旬。”
“这般着急?”
“想我?”
李世民嗤笑:“想你做甚?你又不是不回来。”
“哥哥,我跟你商量件事。”李惜愿瞟他面色,小声道。
“何事?”骂归骂,对李小六他一向有求必应。
“……我们能不能与阿耶一块聚一顿?”
李世民掀了掀眼睑,望她的目眸幽深如潭。
良久,方道:“小孩可以自己与阿耶吃。”
李惜愿把头摇了摇:“我不要,就要我们三个一块吃。”
“求求你了,哥哥——”她抱着他手臂晃了晃。
她一旦如此软言软语,他便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哪怕这并非他所情愿。
他尚不知该如何与父亲平心静气,犹如寻常人家的父子一般,若无其事地对坐共食。
李世民勉力弯起唇角,笑容隐含牵强:“恐阿耶不允。”
“谁说的?”李惜愿眨着瞳眸注视他,“只是你不提,阿耶也不会主动邀请你,你见过哪有父亲主动向儿子示好?当然是我们做小辈的贴上去咯。”
她下一结论:“你们男人就是太要面子,麻烦。”
“莫以偏概全,小孩。”李世民纠正,“你又见过几名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