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前走了一步,无视了手腕上红线的绷紧,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哪吒的额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乾元山的岁月里,当她还是他无忧无虑的小师妹,他还是那个别扭却护短的师兄时,他们之间独有的安慰方式。
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做出这个动作,他们就会原谅彼此。
不,不——不、不不不,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拜托你,不要再说了……不要说那句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哪吒,我原谅你了。”
“认识我之后,你就变得不像你了,不该是这样的。这段感情……把我们两个都改变得太多了,不是么?”
他们不再是乾元山上那对意气风发的师兄妹,不再是凡间庙会上偷偷牵手的小夫妻。他们是伤痕累累的神魔,是被宿命反复揉搓的棋子。
“我们之间有过爱,怨恨,误会,错过,付出太多太多了,那些无法弥补的痛苦,早已结痂,”她的目光飘向那扇散发着微光的门,门外是人间烟火,是生者的世界,“……对不起,哪吒。”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从未出口的话说了出来:“我从前……碍于面子,从未说过喜欢你,但哪吒……”
她收回目光,最后一次深深地望进他那双盛满了恐慌和剧痛的金瞳里。
“你永远是个值得被爱的人。”
“你不要……继续消耗自己追逐我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你心疼你,换一个人吧,换一个人喜欢。若是能重来一次的话,或许……”
莲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第一颗落在他的手心里,滚了滚,停住了,第二颗砸在他的膝盖上,弹了一下,滚到地上。
第三颗、第四颗……
他茫然地接住它们,莲子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可每一颗落下的瞬间,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空荡荡的躯壳里碎裂剥落。
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感觉吗?
很久以前,在凡间的一座小庙里,他见过一个失恋的书生,那书生跪在神像前,哭得撕心裂肺,说自己的心碎了,当时的哪吒嗤之以鼻,心想凡人的心哪有那么脆弱,说碎就碎?
可现在他明白了。
心碎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一点一点像莲子从莲蓬上脱落那样,一颗接一颗地掉光。
她刚才说,原谅他了。
她说,他值得被爱。
她说,换一个人喜欢吧。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剜得他莲心生疼,可奇怪的是,他并不愤怒,也不怨恨,只是觉得……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爱。
原来她爱他,她只是太痛苦。
刹那间,系缚二人的赤红丝缕,如断弦烟散,无声消弭于虚空。
无何有之境应声而崩。
周遭浓墨般的黑暗片片剥落,纷纷扬扬,恍若昆仑山巅那场诀别的亘古寒雪,两人身影皆被这苍茫雪色洇染模糊。
而随着幻境倾颓,那些相遇、相知、相许的旧日流光,尽数化作淅沥心雨,点点滴滴敲在灵台,酸软入骨。
她曾无数次于他沉睡时,指尖轻颤,描摹他桀骜的眉峰,她欲抽身离去,他却于梦中呓语,与应,别走…长伴我侧……
自她为他坠下第一滴泪那刻起,她已自折双翼,再无力挣脱这宿命的囚笼。
他们本就殊途,只是她总念着,有人夜半惊魇,畏听檐下雨声,入睡必得紧握她的手……
她转身向光门。
混天绫急卷,却被往生绫横截,红绫灼灼,白练素素,交缠一瞬,倏忽分离。
从此——
红不撞白,生不见死。
哪吒站在原地。
他感到脸颊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滑落,抬手触碰,指尖沾到一滴透明的水珠。
这具莲花化身本不该有泪,可此刻,那颗强行拼凑的莲心却疼得像是要裂开,硬生生挤出了这滴违背天理的泪水。
“与应……我流泪了……”
“你能不能不要走?”
这次带着哭腔。
她的脚步,终是为之一顿。
她缓缓回眸。
隔着漫天纷扬,如雪似霰的虚无碎片,望向那个曾睥睨三界的少年战神,此刻,他眼眶赤红如血,一滴清泪悬于下颌,将落未落,映着破碎的光。
她笑了,笑着笑着,她睫羽之上,也凝出一颗晶莹,悬而未决。
“不够啊,哪吒。”
“我要你……为我流尽一生泪。”
那滴泪终于落下,却在半空中化作一道晶莹的光,如同最温柔的诅咒,又似最缠绵的印记,径直烙进哪吒的眼底。
他猛然闭上眼,再睁开时,洁净无垢的躯体上,多了一道再也无法消除的痣。
那是她的泪。
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的礼物,也是最后的惩罚。
恍惚间,光门之外,似有久远而熟稔的呼唤穿透时空:“黎应——”
她想,若时光倒流,定要拥抱那个执拗追逐烈日的小小自己——欲撷骄阳,便须有焚身为烬的觉悟。
与应最后凝望哪吒一眼,转身,一步踏入门外那铺天盖地的炽烈天光之中,形影杳然,再无踪迹。
混天绫颓然落地,往生绫紧随主人而去,却在门槛处微微一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回头看一眼那个被留下的红衣少年。
最终,它还是选择了追随,白绫一闪,消失在门外。
光门,訇然闭合。
哪吒站在原地,看着掌心那滴已经干涸的泪痕,无何有之境彻底崩塌,真实的阳光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照亮他脚下的一方地面。
他忽地想起很久以前,在他们都还年少的时候,与应曾说过一句话:“哪吒,你知道吗?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彼时他如何作答?
是了,他嗤之以鼻,意气风发:“废话!小爷生来便不知泪为何物!”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眼泪确实没用。
它挽不回决绝的背影,补不齐碎裂的心魄,填不平命运掘下的万丈鸿沟。
可它偏如天河倒泻,止不住,收不回,仿佛要将那被强行封印千百年的情愫,一次流尽。
一滴,两滴,三滴……
他理解了为何那个自己会终日以泪洗面,若早知重逢的尽头是诀别,倒不如永远做那个没心没肺的莲花童子。
原来,现在就是未来。
哪吒两指并拢点至眉心,一道赤色灵力随之抽出,落地便成了只泪汪汪的自己,他一挥手,那哭包白狐狸便踏入时间缝隙中,寻找破局之法。
而他,得先去做一件事。
第82章
天庭真君神殿。
孙悟空斜倚在案几上。先不说那丫头冷不丁去历劫就算了,自己偷偷去她的酒肆觅了坛酒,本想着几人豪饮一顿,结果只瞧到只哭包狐狸脸,本欲将这东西擒了,没想到是那莲花小太子的一缕分身。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这小孩从前不哭,如今倒像是把一生的泪都流尽了似的。
可哪里都寻不到那丫头,他回天庭转啊转,下界都变了模样,什么马车布蓬都变了,层层叠叠的柱子堆砌起来的房子,倒也有趣。大圣满意地隐去身形,看着自己曾被镇压的地方成了旅游景点,没想到自己的事迹竟能流传之久,不由得心生快意。随即挑了个病弱孩童,轻吹一口仙气,小孩遍体轻松,再不见病弱模样。
不由想到,那丫头莫不是被欺负了?他得问问,于是一个跟斗便来了杨戬那里。
“我说啊,应丫头这趟劫历得也忒久了点吧,下界变换好大一番模样,她那店铺越做越大,全国连锁倒也毫不夸张,如今怎么还没走完?”
杨戬端坐案后,“她跑了。”
“啥?!”孙悟空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岔了,“跑了?!历劫还能跑路?”
“她那样的人,”杨戬放下卷宗,“若非走投无路,万念俱灰,怎会低眉顺眼,难得开口求到我这后门前,只为求一个暂时脱劫、喘息片刻的机会,我又岂能不答应?”
孙悟空难得噎住了,“她……去哪儿了?你这三界第一神眼也找不到?”
灵山大雷音寺。
诸佛菩萨低眉垂目,正聆听佛祖讲经,忽地,一道金光硬生生劈开了这庄严的寂静。
“呔!都别念了!俺老孙问你们,那小丫头片子,可在你们这灵山躲清静?”斗战胜佛孙悟空扛着金箍棒,大摇大摆闯进殿中,火眼金睛扫视全场,毫不客气。
满座皆寂。
“都不知晓?”金箍棒往地上一顿,震得莲台微颤,“好,好得很!那俺老孙今日就拆了这雷音宝刹的顶梁柱,看看她是不是被你们这群木头疙瘩给藏起来了!”
眼看这泼猴真要动手,莲台之上,祥光涌现,手持玉净瓶的观世音菩萨显出身形。
“大圣,稍安勿躁。”
“菩萨!”孙悟空见到观音,火气稍敛,“您可算出来了!她是您亲徒弟啊!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您倒好,稳坐莲台念经?俺老孙看您何时也变得跟这帮只会敲木鱼的木头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