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微微一笑,温言道:竹里馆每日要诊那么多病人,燕大夫记不起也属正常,前一阵子家母身体抱恙,看了几家医馆也无济于事,多亏一位朋友提点,让我带家母去竹里馆求诊,家母才得以康复。
我恍然道:原来如此。
那人继续道:燕大夫可是约了朋友?
我摇摇头,道:我独自出来散散心。
那人喜道:既然如此,便请您进来茶楼小坐片刻可好?也满足在下的一片还报之心。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儒生打扮的男子居然是天一居茶楼的老板。
我心道:这间茶楼上下三层,视野倒是开阔,说不定......这样想着,便朗然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待自己在顶楼坐下,一壶上好的龙井便送了过来,这小隔间布置甚是清雅静谧,推开窗,玉泽湖美景尽收眼底,我倚着窗,向外望去,残阳如血,一艘艘渔船像是漆黑的大鱼,轻快而迅捷地在湖面掠过,亦有三三两两的渔船满载而归,有的则在码头卸货,渔火点点,人影疏疏,不一时,我将视线定在了一艘正在归来的渔船上。
码头人声鼎沸,那人身穿珠灰色的裙衫,掺杂着些许银丝的长发用红绳随意扎着,袖子挽起,露出晒得微红的小臂,那双短靴显然已是穿得很久,满是风尘之色。只见她提着一个巨大的竹篓子健步往码头走去,到了交货点,一手托底,一手攥着竹篓边缘,将篓里面的鱼蟹一股脑儿利落地倒了进去,只是那姿势,在我一个行医之人看来却有些奇怪,倒像是,一个左臂受过伤的人。
心中一凛,是了,那人从天玑阁下山,长风白怎么可能让她毫发无伤地离去?随之又想起王老大说她嗓子受过伤,一时之间,心焦如焚。这样想着的时候,目光更是紧随着她动作起伏,几篓子的新鲜鱼虾很快清空,她边揉着左肩,边慢慢踱步至王老大的渔船前。王老大和阿圆恰好将渔船打点好,三人站在码头攀谈起来,言语之间,她竟是那样的轻松、快乐。
我出神地望着那人的身影,起初的紧张与激荡已渐渐消散,那人说了几句,忽的将头扭向我这边的方向,我忙将身子隐在了窗后,过不多时,再将视线投向那处码头,却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码头上人烟渐渐散去,唯剩几艘做生意的楼船还在玉泽湖面亮着灯火。我定定地瞧着已然尽黑的湖面,任凭冷风灌进衣衫,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那忘忧酒,倒是真教她将一切都忘了个干净。
龙姊姊!见我推门回来,襄儿忙不迭奔来,拉着我的腕子,将人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急道:你去哪里了?我去给你送药,结果发现你已经不在房间,蝉衣伯母回巫医谷之前嘱咐我好好照顾你,你......
我怔怔地盯着她,那张小脸充满了关切的神色,仍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我张了张嘴,哪知眼泪却先落了下来,襄儿霎时顿口无言,担忧地将人瞧着。
襄儿,是她,是她......我竭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将事情缓缓道来,良久,两人相对无言,襄儿一双眸子在烛光下满是忧愁,一开口,亦是愁云惨淡的语气,道:燕姐姐,真的对你说,你找哪位?这样的话?
我点点头,襄儿忽然生气道:她,她怎么能,怎么敢......
我随即笑了笑,自嘲道:她怎么不能。
襄儿道:你为她做了这么多,差点把命都搭上!
我只是道: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起码离开了那个地方,说起来,这孩子自从跟了我,就一直饱受离别之苦,我累她等了十六年,却最后还是害她到了如此地步,现在看她这样无忧无虑,我,我也很欣慰,她并没有对不起我,你也别怪她。
襄儿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仿佛这番话是从一个全然陌生之人的口中说出,半晌,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垂下头,黯然道:你们俩,受了太多的考验,你为她,她为你,事到如今,居然还是劳燕分飞么?老天爷实在,实在是不公平.....
劳燕分飞?我怔了怔,倒是无比贴切的形容,我拭去脸颊泪水,强笑道:你看,我们三个人,还是好好地在生活对么?
襄儿点点头,我又道:既然如此,那便无所谓什么公不公平,我和你燕姐姐受了这些考验,若依旧不能在一起,只能说声有缘无份。无论她今后能不能回到这个家,我希望你都可以原谅她。况且这并不是她的错。小川这一生,实在是失去太多,我晓得她一直都不痛快,她能如今日这般,将往事都不系于怀,倒也不完全是坏事,不是坏事的.....
襄儿望着我,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沉默了下去。
夜凉如水,偶然响起烛芯爆裂的声音,惊碎了一屋寂然。
第169章
远处传来依稀的更鼓声,回荡在街头巷尾。
无月之夜,乌云浓厚,空气闷热犹如置人在蒸笼里。终于,一声惊雷,扰乱了寂寂长夜,一丝带着湿润之气的夜风拂过园子,将先前的闷热一扫而空。
下雨了。望着这月夜,呼出一口气,轻手轻脚将石桌上几盆花搬到了廊檐下面,风势加大,满园的花草树木俱簌簌作响,发丝凌乱,衣衫一角在风中翻飞,我忽然笑了笑,道:明日必定是个凉爽的天气。
是。襄儿道。
我继续望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夜色,襄儿低叹一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倚着廊柱,任凭雨点打在手背、衣裙上。脚边几盆海棠开得正好,窗子透出微弱光亮,墙角,一只破碎的蛛网,在风中微微颤颤。心里浮起一阵怅惘,人生在世,每个人岂非也是在自己的网上,踽踽独行?
而自己,却不知何时,已成为这命运之路上一迷途之人。
到底是深夜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又望了一眼夜色,推开门,回去了。
天终于亮了。
拾掇着混沌的思绪,伸手将青纱帐勾起,壶里还剩些昨夜沏的茶,顾不上冰冷,一杯入喉,被这冷茶激出几分清明,忽想起竹里馆今日为闭馆之日,遂松了一口气,坐在凳子上,任灵台慢慢地清醒过来。
龙姊姊,您这几日身子可大好些了?襄儿端着一壶热茶走来。
我点点头,道:大好了,害你费心。
襄儿递来一杯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这几日,你可是不知道,阿圆跟着燕姐姐在青州府可是玩疯了。
我沉吟道:是小川接了柳娘的委托吧。
襄儿一脸好奇道:我也是才得知不久,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道:我那日去成员外家,她那小儿子惯去醉天仙听曲儿,听那边的人说了此事,回来当作闲谈讲给成大娘子听。
襄儿笑道:那成小公子简直是个呆货,呆头呆脑的.....
我将茶杯放下,望着远方横亘的淡青色山脉,道:今日药堂长老启程离开青州府,你随我去城外送送儿。
襄儿点头应允,道:那长老可要带着云家姐妹俩回巫医谷么?
我摇了摇头,道:云儿一直嚷着想在此多待些日子,武堂苍离长老是她师傅,一向喜欢惯着她,听自己宝贝徒弟这般撒娇请求,便也应允了。
襄儿笑道:那苍离长老倒是个好性儿。
夏日迟迟,终究是到了,一行人吃罢早饭将长老送至郊外,拜别后,几人又往回走去。郊外草木繁盛,夏虫鸣叫不绝于耳,一行人心情渐渐好转,甚至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今日咱们且休馆一日,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问道。
襄儿想了想,正要答话,就在此时,草丛西侧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两人顺着声音望去,不禁愣住,而对方见到我们,更是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
燕大夫!郭姐姐!
居然是阿圆那小妮子,只是她跑得浑身是汗,裤子膝盖上还有一块擦痕,显然是狠狠跌了个跟头。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这孩子这几日都与小川形影不离,小川自当护她周全,如今却是怎么了......
襄儿忙上前去将人扶住,阿圆双腿一软,顺势跌入了襄儿怀中,只听她哭道:你们快去帮帮我阿姐好不好,她......她被一个坏女人缠住了......胸前一个好大的血窟窿.....我阿姐是不是要死了
襄儿面色凝重地看着阿圆,继续问了些话,阿圆给吓得浑身哆嗦,如同惊弓之鸟,抽抽噎噎地说着自己同小川的遭遇。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赶到她身边。
我附身抱起阿圆,轻声道:阿圆,你抓紧我。接着朝襄儿点点头,两人运起轻功,忙朝着西郊财神庙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