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泊走出现场时正撞上这一幕。
他一眼扫过那群人,目光微凝,步伐加快,来到警戒线边:“是哪位家属?”
那女人看到有人身着检察制服,立刻哽咽着扑上来,抓住他的袖子:“是你?!你是这案子的主办人?!你告诉我……我儿子到底怎么死的!!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死在那种地方!?”
应泊垂眼看着她,嗓音低而平:“高语泽确实……已经遇害,我们正在确认身份,请您节哀。”
“什么叫‘正在确认’!?”她猛地一甩手,“你们是不是连尸体都没找到?!是不是有人顶包?!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出事了?!”
应泊仍旧耐心回应:“所有程序必须依法展开,尸检和dna结果会尽快通报给家属。”
女人一下坐倒在地,抱着膝盖大哭:“你说说……这世道还讲不讲理了……我儿子从来不惹事,是你们逼死他的——!!”
人群立刻躁动,有人喊:“这是逼供致死啊!”
“搞不好就是警察做的!”
就在局面逐渐失控时,一道“咔”的快门声划破空气。
人群后方,有一名记者模样的年轻女人举起相机,对准哭泣的母亲连拍了三张,旁边另一人举着手机横向录像,镜头稳得像老手。
“谁让你们拍的?”一位年轻辅警猛地朝记者走去,“请停止拍摄!本案未公开,未经许可不得传播任何画面!”
记者退后半步,笑了笑,举起工牌:“我有采访证,公民在公共场合拍摄不违法吧?”
“你这是扰乱警务!”
“我只是在采访一位痛失孩子的母亲,你们这么紧张,是怕真相曝光?”
围观者中立刻有人喊:“别碰她!你们警察欺负人了啊!”
应泊眼角余光扫到刚才站在队尾那位鸭舌帽男子——对方手机在胸前微倾,镜头正对准前方,应泊察觉不对,快步上前:
“你在干什么?”
“我、我就录一下……”男子声音含混,见对方气场凛冽立刻退后一步。
应泊却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翻开相册,果然——从他们下车开始就已全程录制,且镜头刻意对准警员脸部、车辆牌照、证物。
几名民警迅速上前,将他控制带离。现场顿时哗然,记者高声质问:“你们警察凭什么抓人?!”
风吹过废厂门口,警戒带“啪啪”作响。应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些嘈杂声在耳中愈发膨胀,几乎将他撑碎。
即便进行了消息封锁,化工厂五人命案依旧以野火燎原的速度迅速传播开来,而后一篇帖子出现在网络上,发帖人用的是刚注册不久的小号,帖子正文很长:
各位先生、女士——
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此刻正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翻看今天的头条新闻;
也有人在用那微薄的收入,排着长队为孩子报名一个“不会改变命运”的补习班。
你们觉得失败,是因为不够努力。
你们觉得痛苦,是因为自己不够坚强。
你们用尽一生想成为“例外”,却不曾意识到:你生而就是被制度设计好的“必然”。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为了一份月薪五千的工作在烈日下排队五个小时,最后被告知“非985不要”?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月不在被催婚、催生、到头来她的价值只剩一个子宫?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外卖员,在寒冬腊月只为不被“超时”,逆行撞死在车轮下?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农民工,缴了一辈子社保,老了却因为“城市不属于他”拿不到退休金?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从三岁开始补习只为“赢在起跑线”,长大后还得打螺丝养家?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病人,明知道自己晚期,却因没挂上专家号,被告知“回家等通知”?
我见过。
我见过太多太多,见得我不再想做“人”。因为人需要尊严,而这个社会,不配让我们活得像人。
你们说:这不是体制问题,是资源有限。
我说:资源是足够的,只是不属于你。
你们说:法治健全。
我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法律是在为谁服务?它保护的是你,还是他们的“秩序”?
你们说:好好读书,好好工作,人生会好的。
我说:那你问问,那些掉进电梯井、困在奶茶店、冻在山上的年轻人,是不是也曾被这样教过。
你所信奉的“努力改变命运”,不过是权力者施舍给你的麻醉剂。
这个社会有规则吗?有。
可规则只保护那些有权遵守的人。
而我们,是那个被规训、被定义、被驱逐的“他们”。
你们说:“法是正义的。”
我说:“法是规则的外衣,而规则是权力的延伸。”
你们说:“没有制度,就没有秩序。”
我说:“有制度,就有权力;而有权力,就有腐烂。”
权力从不真正保护你。它只管你是否顺从。
所以今天我站出来了,不是为了祈求赦免,而是为了点燃火种。
我不是神,我是燃烧的柴,我因不公而殉道。只要能照亮一个人看清枷锁,我的死亡就有意义。
——“激流”不属于谁。它属于每一个清醒的人。
愿你从沉默中惊醒,
愿你从规训中反叛,
愿你不再在强权面前低头——因为你本不卑微。
帖子在社交平台迅速裂变疯传,从那一天起,整座城市开始失控。
第一起模仿案,发生在望海湾河西区,一位刚刚被网暴“利用职权打压民企”的街道主任在家中阳台坠楼。警方调查后发现,其家门口被人用红漆喷了三个字:
“殉道者”。
第二起,是一位私校校长被人泼油后未遂烧死,作案人自称“为被压榨的老师复仇”,宣称是“激流的浪花”。
而第三起——最震动整个司法系统。
一名基层法官的女儿,在上学途中被人持刀劫持,对方不认识她,只问了一句:“你爸是不是判过一个冤案?”随后动刀。幸亏路人及时制止,但女孩重伤。
被捕的凶手,是一位曾因经济纠纷败诉、上诉无果的自媒体从业者。供述中,他不断重复:
“我只是响应呼唤,我们都看到了信,是法律先放弃我们的。”
网络上,一些账号开始不断翻出旧案、冤案、灰色地带的处理方式,将一切权力机关一视同仁地批判、诅咒、呼吁“民众自救”。
标签“#激流不是恐/怖/组/织#”“#我们不是殉道者但我们理解他#”迅速登上热搜,平台虽迅速干预,但封号、禁词只带来了更深的怨愤与转移阵地。
有人将殉道者称作“新时代审判者”。
也有人干脆公开编写“惩戒手册”:“只要准备合理动机、舆论突破口、引发共鸣的对象,就能掀起一次惩戒——只要足够精心安排,哪怕杀人,也能被理解。”
城市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舆论地震。
望海市公安系统、法检系统、宣传口、网信办等多部门召开了联席会议。会上炸声不断。
有人愤怒拍桌:“这已经不是刑事案件,这是系统性动摇了国家根基!”
有人咬牙切齿:“这人挑的时机太准,都是内部整顿、纪检高压的空档,一动就能放大裂缝!”
有人提出扩大抓捕:“模仿犯一律重罪起诉,造谣传谣即抓即审!”
而也有人冷静提醒:“越压越炸。殉道者要的正是‘制度焦躁’——我们越急,就越坐实他话里的影子。”
坐在角落的应泊没有说话,直到有人直接点名:“应检,这一切的起点,是你参与的殉道者案件。我们是不是在侦查上存在过疏漏?”
目光纷纷投来。
应泊良久没说话,末了他抬起头,声音低沉:
“如果你们要我承认‘没有第一时间掐断源头’,我可以,事件平息后我愿意引咎辞职。”
“但我必须要说一句:就算我们今天把殉道者抓回来,‘激流’也不会停。那些信不是写给受害人的,是写给社会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它唤醒的不是仇恨,是最危险的东西——弱者的自我神圣化。”
一片死寂。
随后有人冷笑一声:“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是犯罪分子!你是要替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