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东来将埋藏心底的话一股脑儿全都说了出来,不是为了说服他的小姐,而是想给这段从未开始过的关系,一个该有的结局。
崔云清合目而坐,仿佛回到了少女时期初见这位落拓公子的场景。
刚开始她只是觉得这人好可怜,年纪轻轻就断了腿,后来母亲让他教自己算账,他的手特别好看,无论是打算盘还是弹琴都特别合适。
他见识特别广,说的全都是崔云清没听过没见过的人和事,比话本子上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书生要知识渊博的多,他的世界太大了,大得令崔云清心生向往,他仿佛什么都会,行医、看相、养花、算账,崔云清想做的任何事,他都能轻轻松松信手拈来。
少女情窦初开,觉得跟这样有趣的人过一生就很好。
于是她赠簪表白,但他却退缩了,甚至躲她躲到了庄子里,崔云清紧追而去,他始终避而不见。
等了大约一个月,崔云清心灰意冷回去了,正逢潘家前来提亲,她觉得,自己既然不能与喜爱之人相守,那就结一门对崔家和母亲有益的亲事。
半生回首,真正在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其实也就那么短短几个瞬间。
“你为何要当官?”
崔云清睁开双眼,看向那个羞愧低着头,略有沧桑的男子,一丝不苟束起的发髻上已生华发。
曲东来正等待着命运的宣判,闻声而动,抬首对望,如实回道:
“我,我想配得上你。”
崔云清又问:“你若不当官,是否便不会敲响我的门了?”
曲东来不懂崔云清的意思,愣在当场,只听崔云清又说:
“你总是如此自以为是,总要等到你有能力时才敢开口,总要等到你觉得可以时才给回应,可你却从未问过我需要什么。”
曲东来向来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但此刻也懵了:
“那,你需要什么?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无论如何我都替你取来。”
“你!”
崔云清蓦地起身,愤然离去,哪里还有平日半分的礼遇,将曲东来独自一人留在花厅患得患失。
第70章 你一条命换他们两条命,……
“所以,那之后他每天下衙都过来?”
潘妤站在窗边,看着院子花圃旁的男人。
曲东来坐在小板凳上,用一把花铲给花圃中的花木松土。
一边弄还一边叮嘱耳朵和记性都不太好的老仆,往往一句话至少要说三四遍,老仆才能记得住,还不保证明天不会忘记。
不过曲东来耐性很好,一遍记不住他就说两遍,事实上,潘妤觉得他巴不得老仆们一直都记不住,这样他就更有理由时时在,天天来了。
崔云清卷着本书,歪在罗汉床上看着,闻言无奈一叹。
潘妤在窗口看了会儿,坐回崔云清身边问:“阿娘,那你究竟怎么个想法?接不接受他呀?”
崔云清淡淡的翻了一页书:
“都这把年纪了,凭的让人笑话。”
潘妤精准抓住核心词,阿娘说的是‘这把年纪了’,并非不想接受曲师爷。
“唉,曲叔真可怜。”潘妤心中有了数,说话也就有了底气。
崔云清不解:“他可怜什么?”
“唉,年轻时鞠躬尽瘁,却被主上疑心,因此断了条腿;遇见个喜欢的姑娘吧,就因为一次迟疑而晚了半步,姑娘嫁人了;好不容易等到姑娘和离,他眼巴巴的去挣了军功,却被姑娘嫌弃人老珠黄,不要他了。”
潘妤故意踩着崔云清的雷点说话,果然击溃了对方的冷静: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年轻时我给过他机会,他自己没要,如今到了这把年纪,他又来招惹,军功又不是我让他去挣的,他当伙计、当掌柜那些年,我难道没让他进门吗?非得等到当了官才来,怎么着,他要是一辈子不当官,就一辈子不来敲我的门呗。”
成功将阿娘的心里话给泡了出来,潘妤总算放心了。
之前她总担心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曲师爷一把年纪二次失恋未免也太惨了,如今看来,两人都有想法,只不过阿娘心里有气,等过阵子她把心里的气撒干净了,自然就会接受曲师爷了。
而她能做的,只有默默关注和……不当电灯泡。
“这就要走?今日做了你爱吃的鱼羹。”
崔云清见潘妤起身要走,赶忙挽留。
“下回再吃吧,回宫前我还想去一趟朱雀街。”
潘妤婉拒了崔云清,离开时经过花圃,跟曲东来打了个招呼:
“曲叔,宫里也有好些花,回头我都送来,到时候要麻烦您替我照看一二。”
曲东来手上全是泥,连忙起身应答。
崔云清送走潘妤,曲东来仍在原地等她,目光交错间,尽管一句话没说,但已有情意暗中流转。
**
潘妤的马车出了翊善坊的巷子,正要往朱雀街去,却被一个骑马而来的婢女拦住车驾,御马的內监勒紧缰绳,高声质问:
“来者何人?”
那婢女从马上跃下,拿出玉陵宫的牌子给內监看过后,內监才放她靠近车驾,笙歌将车帘掀起,好让潘妤与马车外的人对话。
见着那人,潘妤一眼认出是魏嫣的贴身宫婢,行礼过后上前回话:
“娘娘,我家公主让奴婢来此寻您,说若是您有空闲,回宫之前可否去一趟青阳观,务必带上您的护卫,说今日观中可能会出大事。”
潘妤不解:“青阳观会出什么大事?我所带护卫不多,要不我找顺天府一起?”
宫婢却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我家公主吩咐了,说事关秘辛,不可闹大,娘娘只需带了护卫前往即可。”
秘辛?
青阳观能有什么秘辛?
看魏嫣这架势,估计跟霁尘有关。
也不知具体什么事,她带的人够不够,不过魏铎说过,她每回出宫,都有暗卫随行保护,实在不行就喊救命。
宫婢见潘妤应了,赶忙翻身上马在前方引路,很快就到了青阳观。
避开香客,那传话婢女主动引路:
“娘娘这边请,我们公主在丹房。”
绕过两座大殿,来到一处专门炼丹的地方。
潘妤进去后,见丹房内空无一人,唯有一只硕大的火炉正冒着烟,正疑惑之际,就见魏嫣从里间走出,潘妤正要打招呼,魏嫣迅速对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招手让潘妤过去,又指着潘妤身后那些人,让他们退下。
搞得这么神秘,潘妤委实不懂。
让笙歌破月她们在门外守候,她轻手轻脚的将丹房大门关上,学着魏嫣的样子,从一个窄小的门跻身而入,由魏嫣牵着上了几个台阶后才豁然开朗,竟是一间空中楼阁般的密室。
魏嫣不说话,只是拉着潘妤在靠近墙壁的那侧蒲团上坐下,让潘妤稍安勿躁,静静聆听。
很快潘妤便听到了霁尘的声音:
“侯爷还真是爱妻爱子,连一点点伤害都不忍心。”
随即有另一道声音响起:
“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声音潘妤不认识,用眼神询问魏嫣,魏嫣蘸了蘸茶水,在两人中间的矮桌上写下三个字‘陆怀忠’。
潘妤盯着名字看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武安侯陆怀忠,他跟霁尘能有什么秘辛?
随即魏嫣又在茶桌上写下两字:父子。
潘妤双眼蓦地瞪大,指了指隔壁两人,又指了指桌上的字,魏嫣郑重点头。
霁尘是武安侯的儿子?
对了,潘妤想起上回霁尘半夜入宫弹琴,魏嫣说起过他的名字,陆淮。
还真是!
这时隔壁说话声音又响起了:
“侯爷觉得我能对他们做什么?打他们一顿?还是杀了他们?”
“若你胆敢碰他们一根汗毛,我定叫你生不如死!”陆怀忠拍案,声音听起来很是激动。
霁尘与陆怀忠跪坐在矮案前,看着对面暴跳如雷,霁尘既好笑又可悲:
“从你遗弃我和我娘那日开始,我就已经生不如死了,你还想怎样?还能怎样?”
陆怀忠脸色涨红了辩驳:
“我何时遗弃你和你娘?我给了你们钱和庄子,给了你们仆从,让你们衣食无忧,是你们自己不满足,想要得更多而已。”
霁尘忽的笑了,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看起来有点冰冷:
“钱、庄子、仆从……这样你就能心安理得的与你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了?”
“你是给了钱,给了住所,还给了人,可你就没想过,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带着一个三岁稚童,远赴千里之外的田庄,他们能不能守住那些钱,能不能镇得住那些侯府出去的仆从?”
“我从记事起就被拴在驴棚里,我娘为了给我送口吃的,要百般讨好那些人,怎么讨好不用我说吧。”
陆怀忠从盛怒转而震惊,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出一句:
“我,我不知……”
霁尘冷哼:
“你当然不知。我娘以泪洗面时,你正风风光光的迎娶你的心爱之人,我们衣不果腹,受尽屈辱时,你正琴瑟和谐夫妻情浓,我娘不堪受辱自尽时,你正与你的妻儿共享天伦。”
陆怀忠面上显出些许愧疚,他低头沉思片刻,对霁尘说:
“你说的这些,我自会查证。若属实,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但这些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你休要动他们。”
见陆怀忠急了,霁尘也大笑起来,笑声却怎么听怎么苦涩:
“你想给我什么交代?”
“那些人的身契还在侯府,只要情况属实,我便将他们全部交给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陆怀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