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回身的动作,她的風衣下摆像花一样散开,路灯下发丝发亮。柏溪雪看着她,心中一动。
下一秒,言真突然做了一个极其标准的拔枪姿势,中指食指并拢,抵在她的脑门上。
她讲粤语:“madam,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讲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整个维多利亚港的夜色都在她身后閃耀,柏溪雪一怔,看见她狡黠的笑。
“砰。”
她嫣红的唇瓣微張,手指轻轻一点,是开枪的动作。柏溪雪站在原地,才发现言真手里作为警官证的道具,竟然是她的記者证。
金徽蓝本,颜色庄重,但看起来却非常崭新——柏溪雪知道,她的上一本記者证,已经在调查柏家时辞职注销了。
她深深地看着言真,嘴上却轻轻骂:“幼稚。”
言真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理直气壮:“幼稚怎么了。”
大概是有一点喝醉了,今夜她眼波分外潋滟,凝视川流不息的人群:“小时候我妈最爱看tvb,我跟着她一起煲《陀枪师姐》,十二岁时第一次跟家里人去迪士尼,搭天星小轮过维多利亚港,看见警察巡逻治安,领队是一位女警,着束腰衬衣型警服配防風衣,英姿飒爽,不知多么羡慕。”
言真十二岁时大概是零六年左右,港城迪斯尼不过刚开幕一年,在千禧年的内地仍是新奇玩意儿,可见家人当年对她和言妍多么宠爱。柏溪雪温柔地看她一眼:“后来怎么没当madam言?”
“……体测跑个八百米就老实了。”
言真幽幽地说:“我其实天生体力不算好,后来又近了视,更是遗憾挥别警察行业。”
“可惜小时候还苦练拔枪动作,”她笑,调侃自己,“后来长大了,又去读新闻,在宿舍里背书的时候,常常幻想,等自己拿到记者证,势必要同港片中出示警官证一样潇洒。”
“没想到毕业就出了那样的事,”她无奈地说,“还是靠你才找到的工作。”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但柏溪雪知道,这之后便是久不见天日的生活。理想、抱负,一切都离她远去,如明珠蒙尘。
她垂下眼睛,终于把那句话问出口:“言真,你恨我么?”
“当然恨。”
她声音斩钉截铁,随后又露出微笑:“如果我说‘不恨’,你估计更难受吧?”
柏溪雪小小地点头:“嗯。”
这是这一年来她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个问题,话题起得突然,却又像冥冥中早有预感。
“那天凌晨,听到柏家的車在高速上出了車祸,无人生还,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低声说,“我看到你从警車上走下来的时候,简直杀了你的心都有了。”
“但是,那一刻,我其实心里很痛快,”她转过头,目光灼灼,“柏溪雪,你呢?”
柏溪雪抬起头,深深看进她眼睛里。良久,她脸上缓慢浮现一个摄人心魄的笑容:“我也是。”
——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悲情的桥段,也没有那么多抱头痛哭的故事。她们都曾是金屋中的困兽,平静的生活、优渥的特权,纸醉金迷的一切将她们淹没。也不是没有想过将錯就错、共同沉沦,但仍是那一句话——真相就像幕布后的一角,一旦发现,就会让人想将它彻底撕下。
于是,在车祸现場,当她们隔着浓煙彼此凝望,嗅闻到对方身上玉石俱焚的血腥味,一切已昭然若揭。
那就是她们都从未因为自己推翻柏氏的决定后悔过。
命运淬炼一切,如火焰淬炼钢刀。一切杂质燃燒殆尽之后,反叛亦像是私奔。
夜晚的海风吹起了言真的发尾,她同柏溪雪对视:“我知道黑车那件事是你在帮我。”
“我还以为我这件事天衣无缝。”
“也不算错,”言真低声笑,“但就是太天衣无缝了,才会让人想问为什么。”
“所以后来我才去问卢镝菲,”言真道,“她告诉我,这件事大概是你做的。她也告诉我,是因为你和景氏达成了协议,所以景氏后来才那么快出手。”
“卢镝菲倒是一个很称职的商人。”
“是的,无利不起早,一句话卖两个人人情,多划算?”
柏溪雪笑:“你说得对。”
这次言真问她:“所以当时为什么会想到那样做?”
“我发长文时,已经没有打算对柏氏再留后路,”她一字一句地说,“包括对你,柏溪雪。”
她说的是实话,但柏溪雪只是看着她:“那你为什么要撞爛我的车?”
“那是我最爱的一台跑车,”她笑,“言记者,你是个飙车要戴头盔系安全带的人,上两百迈前要先龟速绕行跑道三圈。”
“这样的你,竟然会因为我撞爛两台车——这样失态,言记者,你还说你不心软?”
“我的心情,和你一样而已,”柏溪雪低声道:“我做那些事……安排保镖、和景氏谈判,究其原因,其实都算不上大义凛然。”
“因为我其实也不舍那样的生活。”
她很坦诚地说:“我只是更怕你出事。”
命运多么复杂,世人怕失败,怕堕落,于是推崇所谓步步为营,生怕行差踏错。却没想到,事到临头,驱使她义无反顾一路向前的,竟也是一个怕字。
夜风过来,一瞬间扬起柏溪雪的头发,如一面旗帜在夜色中猎猎飞舞。
而她只是低头拢住发丝,轻轻一笑:“造化弄人罢了。”
“是啊。”
言真同她并肩,看海港灯火闪烁:“柏正言和柏行渊宣告死亡的那天,我回家扫墓,烧了两张新闻报纸。”
“这年头实体报纸也难找,”她翘了翘嘴角,“好在最后还是找到了。”
那天,她就这样一个人站在墓碑前,看那两张报纸一寸寸被火舌舔为飞灰,心下一片澄明。
血债血偿,恩怨已了。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无法回来了。
柏氏东窗事发后,舆论彻底变天。整个世界好像都幡然醒悟,许多人涌入她的评论区,为言妍扼腕叹息,还有许多人私信她,为当年误解过言妍说抱歉。
言真一条也没有回复。
因为一切都已经晚了。言妍再也听不到这样的道歉,她已经躺在病床上多年,对外界一无所知。
其实植物人也不是全无生理反应的,她有时候会眨眼,会说一些无意义的话,甚至偶尔会翻身想要坐起来,仿佛她下一秒就会醒来的样子。
好像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漫长的噩梦。
但世界上许多伤害,就是覆水难收。哪怕全世界都开始爱言妍,但姗姗来迟的爱和正义,无法让时光倒流。
言真不愿意替代言妍宽恕任何人。如果可以,她宁愿这迟来的悔恨,将那些曾经在网络上霸凌过言妍的人都钉在耻辱柱上,无比诚挚地祝愿他们——终其一生,饱受折磨。
她同样也把报纸念给了言妍听,当然,并没有发生医学奇迹。
但言妍最近的反应似乎活跃了些,有时候她会流泪,有时候她会轻轻抓紧言真放在她手心的食指。
柏溪雪也常常陪她,在病房一呆就是一天,有一天言真从洗手间回来,居然看见柏溪雪趴在言妍病床边睡着了。
夕阳西下,言妍的手不知道怎么地,搭在柏溪雪的头上。
她难以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其实最折磨植物人家属的,就是这样的一些时刻,充满希冀,但又渺茫无期。
但没关系,如今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她有足够漫长的余生可以等,等一个言妍的奇迹。
言真抬起头,注视维多利亚港——多么繁华璀璨的夜色,无数霓虹灯管交相輝映的夜之城。在今夜,苍穹下有多少人会在此刻举杯欢聚?
而她在这一刻,竟久违地想要流泪。
言真眼眶发热,眼前的霓虹灯火变得氤氲朦胧,她抬手,正要去擦。
却被柏溪雪忽然从背后覆住了双眼。
眼泪被擦掉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听见有人温柔地在她耳边倒数。
“三、二、一。”
手松开了,人群响起剧烈的欢呼。一个明亮的光点拖着长长尾巴升上夜空,爆裂成一朵硕大、明亮而璀璨的煙花。
来不及喘息,紧接着,无数朵烟花齐齐升上天空,瞬间绽放。
这是一場人造的奇迹。烟花交织出如梦似幻的光辉,照亮了整个维多利亚港。
言真站在人群中,像所有游客一样仰头望,看这梦幻的星点落下又升起,光辉流转,照亮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