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蕴品抚去陆宛眼角缀着的泪花,自己却落下一滴泪,“去象姑馆,是因为我近不得女色,不得与女子苟合,更不得……留种。”
“留种……”
陆宛眸色一闪,似乎有人在他识海中扔了个路引,往日那些想不通的事情,正顺着这个引子连成一条粗长的线。
梁蕴品苦笑一声,“是,我若留了种,梁氏一门,连我那位居右相的父亲都会被连累。轻则父亲降职,全家软禁于府,非死不能出。重则——”
梁蕴品顿了顿,“家人皆因我而死。”
“而我们兄弟四人只能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受困于高墙之内,往后余生皆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陆宛眸光一震,腹部的胀痛又隐隐翻了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
陆宛呆呆地看向虚空中的一点,思绪不知拐向了何处,倏然一抬眸子,“所以官人当初娶我,便是看中了我这副身子么?”
他忍不住往坏了猜测,“看中我是个男子,不能留种,便不会对梁家造成威胁……”
“不,自然不是!”
见陆宛越想越偏,梁蕴品急忙握住他的手,安抚道,“阿宛,我能娶你,或许因为你是男儿身,不会受到官家的阻拦;但我要娶你,绝不因为你是个男子!”
”你看看我,”梁蕴品勾过陆宛的下巴,恳切地与他对视,“想想我们在盈蕖馆的日子,想想我们成婚后,我对你的依恋——”
他怆然一笑,“阿宛,我一颗心全然在你身上,根本瞧不见旁人半分。”
“这才是我求娶你的原因。”
陆宛怔怔地看着他,倏忽,斗大一颗委屈又释然的泪珠自脸颊滑落。
梁蕴品心疼地将他扶起,紧紧拥过他,用冒着青茬的下巴蹭了蹭他的额角,“都怪我,若我将天旨一事在成婚前告知,或许还能叫你抉择一番,说不定便不会被我拉下泥潭……是我太自私,太想占有你了。”
误会既已解除,陆宛的思绪又被拉回正轨,他听见“天旨”二字,敏锐察觉到这便是所有痛苦的源头,“天旨……是什么?”
梁蕴品顿了顿,再一次紧了紧手臂,终于下定决心同陆宛坦诚一切。
“此事,还要从两年前的那个冬天说起。”
……
“满天神佛在上,我瞒着你的,只有这些了。”
梁蕴品自四更说到五更,口感舌燥,却有一大半是慌的。
他惴惴不安地紧了紧自己的手,满怀歉意道,“所以阿宛,不是陆家连累梁家,是梁家……连累了岳父岳母。”
陆宛半晌没说话,叫梁蕴品越等越慌,他迫不及待将陆宛从怀中扶出与他对视,却见陆宛早已泪流满面。
“阿宛,阿宛……”
梁蕴品手忙脚乱拭去他的泪,咬着唇痛不欲生,“对不住,对不住!你若怪我,便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也不为过……可你不能再动气了。”
他吻了吻陆宛的鼻尖,和声劝他,“姬大夫说,你若再伤心下去,怕是神仙难救,金丹难返。”又自暴自弃道,“若你没了,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怕是无半点意思了……倒不如你一刀了结我,既解了恨,又能叫那大邹皇帝看看,没了我,天会不会塌,大邹会不会亡,百姓又会水深火热到何种——”
唇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上,梁蕴品眉心一跳,与陆宛哀愁的眸子对上。
“官人在胡说些什么……”陆宛道,“官人天命所护,必能长命百岁,福寿延年。”
“你,你不怨我?”
梁蕴品一把扯开陆宛的手攥进手心,既高兴又不解,“我哪来的什么天命所护……连你也信了那天旨?”
“那劳什子青玉案板,分明就是有心之人造出来,要祸害我梁家的妖物!”他恨得牙痒,又百般无奈,“终有一日,我会将幕后黑手翻出来,叫官家瞧瞧这天旨有多荒谬,此人又有多么的居心叵测!”
“……”
陆宛看着梁蕴品,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他心中自然有怨,他怨世道不公,竟叫梁家遭小人暗算,居如此尊荣之位,却只能接受无后而终的奇耻大辱。
又怨官家糊涂,竟分不清忠奸善恶,还将无关朝堂的陆家也牵扯进去。
可叫他怨梁蕴品的隐瞒……他办不到。
没人比他更懂自己的心,他明白自己即便早就知晓一切,依旧会走入这个荆棘密布的陷阱,只要梁蕴品爱他。
他对梁蕴品的纵容是一道亘古以来无解的题,只要能同他长厢厮守,他便甘愿做一只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化骨成泥。
沉默良久,他听见梁蕴品惴惴不安的试探,“夫人还是恼了我,对吧。”
“夫人……要休了我么?”
“什么?”
陆宛撩起眼,却见梁蕴品将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眶幽红,似野兽般死死地凝视着他。
那张如巍峨高山般的冷峻的面容也鲜见的出现了几道裂纹,似乎他只要一点头,那野兽的犬牙便会咬上来,狠狠撕碎他脆弱的脖颈。
“官人多虑了,我只是……为梁家的遭遇而痛心,为肚子里的孩子感到不甘,又为官家无端牵连我爹娘而愤怒,仅此而已。”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注视着梁蕴品通红的双眸,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至于官人的欺瞒……我既嫁过来,便早已下定决心与官人共渡患难,官人是瞒了我,可我又何曾没有瞒过官人?”他抬起梁蕴品裹住他手掌的手,在侧脸蹭了蹭,“这下,我算是同官人彻底扯平了。”
梁蕴品心中一动,眼见又要落下泪来,他摇了摇头,“不,阿宛,你瞒我是为了救我,而我瞒着你,是为了占有你,也害了你,害了岳父岳母,还差点儿害了咱们的孩子。”
“我欠你的,今生今世都还不清。”
他深吸一口气,盯着陆宛温良宽善的眸,强自镇定道,“总而言之,陆家的事你别担心,我方才琢磨许久,已然有了对策。”
既然父亲的退让,他们四兄弟一味的隐忍,都无法得到官家的信任——
他抿了抿唇,眸中骤然射出一道凌厉的光:那便别怪他用「大邹的命脉」相挟,去换回岳父岳母。
陆宛看着梁蕴品的眼神似有所感,眼中透出一丝恐慌,“官人的对策,是什么?”
“不必担忧。”
梁蕴品顺势将陆宛拥入怀中,顾左右而言他,“相信我,我会护着你们,不管是陆家,还是咱们的孩子。”
陆宛一怔,一直紧蹙的眉眼骤然一松,“官人是说,这孩子……”
“是。”
梁蕴品闭上眼,似一只头狼憩息在自己的伴侣身旁,轻声道,“我反悔了。”
“那是咱们的孩子,谁也别想从咱们手中夺走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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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42.破釜
“吁——”
一心一拉缰绳,一座三架马车在宽敞气派的丞相府门前停下。
梁府大管家梁沺带着几个仆奴急匆匆地自正门走出,碎步行至马车前,脸上端着期盼已久的神情。
“大少爷,您回来了!”
“嗯,”梁蕴品将门帘一撩,怀中苍白的美人病容堪堪露出一角,“还有你们的大少夫人。”
“呦,大少夫人怎么也回来了?”
话一出口,梁沺便知自己错了,急忙打了打嘴。
“大少爷少夫人莫怪,小的不是那个意思。”
梁沺讪笑道,“来报信的仆奴没说明白,叫小的误会了,况且二少爷如今……不方便,小的只怕少夫人见了,会不舒服。”
“自家兄弟,有什么见不得的,我们先回院休整。”
梁蕴品面不改色,将双目紧闭的陆宛拦腰抱起,小心翼翼下了马车,“梁伯,让厨司备些吃食吧,多备些酸的果子,青梅,酸枣,酸橘……什么都行。”
“诶,诶,好。”
他走出几步又顿了顿,“父亲母亲现下在何方?”
“大相公今日一早上朝,至今未归,怕是被又被各地的蝗灾拖住了,夫人一直在房里养病呢!”
梁沺说着摇了摇头,“其实夫人不该整日闷在房中……府医说夫人身子没大碍,只是忧思日重,应当多出来走走才是,可她一日只出房门两回,两回都是去看二少爷,再多走几步便说胸闷得慌……”
“嗯,知道了。”
梁蕴品心中有数,抱着陆宛又快又稳当地入了府,“去报母亲,我换件衣服便去看她,陪她说话。”
“诶,好!”
少了马车中的闷热与颠簸,陆宛很快在梁蕴品怀中苏醒。
见四周庭院皆是熟悉的景致,而梁蕴品抱着自己脚下生风,他眉间不自觉蹙了蹙。
“到家了?怎么是官人亲自抱我回院……”他抬眼问,“阿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