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用吧。”
于是本应熟睡的少年在一片漆黑中睁开了眼睛。
反常的,他的眼睛将黑暗中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放在他床铺边的、装着自己妹妹的箱子,蜷缩在另一个被褥里的、呼吸声急促似喘息的朋友,正用绳子连着他们的手腕、躺在旁边地板上的两个陌生人,以及托着腮坐在房梁上的毫无生息的鬼。
他的坐起让鬼似惊似喜地睁大了眼睛。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出于自大,鬼并没有立刻对他动手,而是象征性地动了动脖子,以示对后续发展的期待。
【是会恐惧地寻找敌人……】
【还是怨恨那两个身为同族的叛徒?】
【还是会丢下伙伴,或者跟伙伴一起逃跑?】
但人类的孩子并没有做出任何在鬼的预料之内的举动。
他就好像丝毫不知道鬼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只是单纯的从梦中醒来,知道只是一场梦后就下意识地去看自己身边的朋友。
唯一异常的,是他凝视的时间过长了,几乎让鬼产生一点不应该出现在猎食者与猎物之间的微妙的联想……然后他挪动了两下,坐到朋友身边,低头伸手,用手心贴住了那个还沉浸在梦中的男孩的脸。
缓慢而轻柔,表情柔和得像是在安抚自己的亲人或爱人,又比这两者要深沉许多,透着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复杂意味。
现在还是下弦贰的魇梦:“……”
【啊,】下弦鬼几乎要陶醉了,【原来是这样。】
【人类的感情,人类的精神,无论看多少遍,都会被惊喜到呢。】
它受不了似的挺起胸,仰起头,眯起眼,红着脸在无声中变了个态。而少年安抚好了被褥里昏睡着的朋友,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魇梦看得很清楚,毕竟是昼伏夜出的鬼,视力足够它将这座屋子地板上比发丝还小的孔洞数出来。它含着愉悦的笑意肆无忌惮地打量下方只穿着浴衣的人类,恍惚间却仿佛看到了一抹薄荷色的人影。
它瞪大眼睛:【是错觉吗?】
人影抬头,人影消失,只露出那个红发披散到肩膀的红眼睛少年。他不知何时拿起了刀,却不是睡前放在他手边的那一把,而是他同伴枕边的……黑色刀鞘的日轮刀!
刀光出鞘,紫色与红色一瞬交织,最后成为淡淡的蓝。这点寒光在黑夜里并不起眼,很快就泯灭了,只有正面直视了刀刃的魇梦一愣,忽然打了个寒颤。
这是黑夜……漆黑的深夜,就连旅店门口看门的小狗都睡着了,又是哪里来的光源让刀身反光?
又是什么样的角度,能让它在那一瞬间的反光里看到自己的脸?!
它猛地翻身坠落下去。栖身的房梁在无声无息中断开,刀刃破空声紧随着追来,它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的发尾在半空中断裂开来!
“睡吧!”
奇特的声波在寂静的屋子里蔓延,它不敢再大意,将左手护在胸前,左手背上唇齿开合,声如嚎哭:
“睡吧!睡吧!睡吧!”
刀光停滞了一下。
魇梦松了口气,但谨慎起见还是又复读机似的念了十几声“睡吧”,确认血鬼术中没有感受到任何异常,这才小心地绕过差点砍到它肩膀上的日轮刀,向静立在房间中央的红发少年走去。
【幸好我的血鬼术比较特殊……】
然后它察觉到了不对。
【等一下,那两个工具没有传来任何异常的消息!这个人应该还在梦中才对!】
【这里是某个人的梦境吗?!】
意识到这一点,周遭的黑暗如镜面般,在连绵的咔嚓声中,片片碎裂了。
下弦贰又回到了房梁上,看着红发少年坐在黑暗里,垂着头深沉又柔和地用手心贴住了同伴的脸……
“睡吧!睡吧!睡吧!”
血鬼术的催眠声在房间中炸响,尖锐刺耳如起火时敲响的铜锣。它不再犹豫,趁着对方手里无刀飞扑了下去,手爪冲着人类的脖颈划下!
液体飞溅间,红色的眼睛抬起来看了它一眼,弯曲的弧度宛如邀请,又宛如嘲讽。
黑暗再次破碎。
然后它又回到了房梁上。
这次它看到的更多。房梁下,黑暗里,人影端坐如枯木,也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就连胸膛上的起伏都是发稍晃动给旁观者造成的错觉。
啊。
魇梦想,笑容愉悦得像哭。
【遇到怪物了。】
第320章 霞云之下
时透无一郎站在一座山前。
山是很普通的山,山上的树林也是很普通的树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但空空落落地站了一会后,他还是踩到了面前那条上山的小道上。
这一步的迈出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他就像终于续上了发条的小机器人,自然而然地开始打量四周,一边爬山一边将路边的枯枝拾进自己背后的背篓里。
‘银杏树是这个时候掉树枝吗?’
他不是很懂,感觉身体比自己懂,就很随遇而安地放任身体自己行动,熟练的放空精神进行发呆。
他最近常常发呆,因为哥哥不在身边……
‘因为什么来着?’
无一郎呆了一下,看看手里的树枝上还带着一片完整漂亮的金色扇叶,就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胸前的衣服里。
他就这样爬上了这座山。接近山顶的位置有两个小土包,土包前各插着一块木板。因为风雨的侵蚀,木板已经有些歪了,他习以为常地把它们扳正,跪下来坐了一会儿。
然后把一路上收集的漂亮树叶摆到木板上。
记忆如流水般浮现。他知道了左边的土包里埋着自己的妈妈,她是因为感冒变成肺炎去世的。右边的土包里则是自己的父亲,为了给妈妈采药冒雨爬山,跌落到很深的悬崖里,再也没有爬上来。
“爸爸,妈妈。”他喊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还是顺着身体的想法开口,“我回来了。”
‘哦,对,这是我的家。’
‘我来到这里,应该说我回来了。’
但这座山并没有给无一郎多少熟悉的感觉,至少他不觉得整座山上都应该是漂亮得整齐划一的银杏树。似像非像的环境没有让他心中产生太大的波动,即使回想起父母双亲的去世,也并不觉得悲痛,反而有些恍惚。
这份恍惚和漂亮的银杏树结合到一起,就形成了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微妙的怪异,像是假的。无一郎甚至觉得周围的环境里有危险,尤其是通往山顶的小路之外,树林长得很会咬人。
他有点紧张,尤其现在日轮刀不知为何没在身上……
‘树枝,树叶,背篓,我,都在这里,什么东西丢了?’
无一郎呆了一下,看看树林又看看山顶,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忍不住要看这两眼,但还是顺其自然,给父亲母亲磕了两个头才走。
他边走边微微弯腰,伸出手,想卷起袖子拍拍膝盖上的泥土,然后卷了个空。他并没有长长的袖子,穿在身上的比起衣服更像是一块布围成的筒,露着肩膀,下摆只到大腿。
无一郎:“……”
无一郎感到迷惑,这衣服他之前穿着都没有感觉,说明身体已经很习惯了,这确实是他从前穿的衣服。
但不知道为什么,注意到这一点之后,就是感觉手腕和衣摆底下空荡荡、轻飘飘的。明明只是手脚露在外面,却有种什么都没穿的危机感。
‘好怪,往下扯扯。’
扯了两下,无一郎再次:“……”
不然还是拉上去吧。感觉这样会被哥哥担心嘱咐男孩子在外面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我现在没在外面呀。’无一郎呆了一下,看着小路尽头若隐若现的木屋,奇怪地挠了挠头:‘我就要回家了。’
挠起来的两缕发丝又让他迷惑起来。他下意识拽拽,想说自己睡前明明把头发都扎起来了,扎得很像哥哥给他扎的双马尾,为什么没感受到发带的紧绷?
‘哥哥……发带……’
‘……睡前……?’
‘……’
……
一个跟他穿着一样衣服的男孩从木屋里出来,遥遥的向他招手:“无一郎!天快黑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时透无一郎打了个哆嗦,后背不知何时生出的冷汗被风一吹冷冰冰的。他打了个喷嚏,看到黑衣服的男孩手里提着把菜刀,刀上还沾着一片萝卜。
“哥哥!”无一郎有点怕,父亲母亲去世后哥哥就变得有点凶,比以前还要凶,对他管得很严厉。
他一做错事就会挨骂。
时透有一郎绷着脸,直到无一郎挪到家门口,手提菜刀的兄长才冷冰冰地质问道:“你去哪里了?我不是说过只能沿着路边捡柴吗?”
无一郎慢腾腾地从怀里掏出他留下的最好看的一片银杏叶,握在手心递到哥哥面前:“我没去哪里,我就是跟爸爸妈妈说了一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