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极擅行军打仗、资历经验还更老成些的将军,都已自请仍听朝廷的即时号令,江书祺却心安理得地大权独掌,安的是什么心呢?
消息传到了北疆,江书祺却毫不留恋,当即上奏,表示自己亦愿意听候朝廷号令,绝无独揽军权之意。
他交还得太过顺利,萧景明这才意识到,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长达数年的相处,本已使江书祺在北疆军队中建立起自己的信任与追随;这几个月以来,不必等朝廷发号施令,可随将军紧随军情、择机而动,众将士没有不拍手称快的。
纵使名义上已还权于朝廷,将士们尝到了甜头,心里只会更倾向于新政。习惯又已养成了,日后江书祺的命令,在军中还是权威甚高。
是以江书祺该拿到的,其实已经拿到了。
萧景明虽心下暗恨,却也知道急不得,毕竟已把日后这道政令的隐患解决了,也算有所收获。
只好继续盯紧了北疆,物色起能接替江书祺位置的武将人选。
……
另一头,江书鸿为最后选人的事,在萧应婳府里连住了几晚。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几日不曾见到父母了,江书鸿当晚便回到了江府。
江家如今已无功名官位在身,好在这些年积下的钱财都还在,虽暂无进账,过日子仍富裕宽松。
何况宅子还是萧应婳为他们置办好的,并不需额外支出。
进了家门,江书鸿还未来得及开口问父母眼下在何处,门房先递上了封信。
“娘子,是少爷从北疆送来给您的,昨日午后便到了。”
“怎么不送到将军府去?”江书鸿边往里走,边随口问道。
“那信外头写了需您独处时启封,小的就未敢贸然送去,怕将军府人多眼杂,给少爷和娘子惹了麻烦。”那门房小心翼翼解释道。
江书鸿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这才低头去看那信。
时人写信,外头写上“某某亲启”是常有的事,然而这封信上写的却是“务请吾妹独处时启封”。
什么事需要如此小心?不是一切顺利吗?江书鸿独自进了书房,皱着眉头拆开了信封。
【作者有话说】
没有争到六[爆哭]
第45章 离心
◎携手总会有岔路口,全看各人选择◎
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上头确是江书祺的字迹,江书鸿定睛看去,眉头却越皱越紧了。
“……皇帝刻薄寡恩,你我箭在弦上,夺位登基,并无不可。然公主乃萧家血脉,便是助其登临大位,仍是萧家江山,我江氏一族生死,终系于外姓之手。”
“若你已殒命宫中,我也便只能为你报仇雪恨,扶持公主登基;然你既保住性命,又有为兄兵势,为何不亲自即位?”
“女帝登基,本已悖逆伦常,必遭天下人非议,担万世骂名。若为胞妹逼宫,我自当万死不辞;但若为一个外姓女子铤而走险,恕为兄难以苟同。”
江书祺写得言简意赅,意思也很明了:造反的事我可以做,女帝也可以当,但只能是我妹妹,不能帮别人。
江书鸿有些头疼。
她能理解哥哥,这毕竟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大事,对江书祺来说,不是亲妹妹登基,没必要淌这趟浑水。
然而江书鸿自己却知道,同样是当皇帝,她与萧应婳之间,难度之差有如天堑。
时人受数百年礼教熏陶,对正统、传承执念颇深,萧景明一日不做出荒淫无道、昏庸误国之事,推翻一整个王朝就仍是谋逆之举。
萧应婳毕竟是萧家的血脉,就算是篡位也不过是夺嫡之争,总比她这个外姓人更好接受些。
况且女人当皇帝,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之事,对迂腐之人而言,已堪称大逆不道,中原官员与百姓的接受度必然极低。
然而萧景明膝下只有萧应钧与萧应婳两个孩子,萧应钧才学平庸便罢了,性子也暴怒无常,不堪为君;萧应婳却文武双全,军功在身,如今小小年纪已能独立治理一方,尽现储君之才。
两厢对比,即使萧应婳是女子,也更有继位的理由。
因此单从难度考量,全力托举萧应婳才是明智之举。
如果非要硬扶江书鸿上位,其中的难度能不能跨越呢?其实并非不可,只是江书鸿不愿如此。
其一,她做皇帝时曾答应过萧应婳“传位于你”,她自己本身也好、沈家与沈皇后也罢,都是冲着萧应婳登基的结果与江书鸿结盟的。
沈皇后于深宫之中、在事态不明之时,主动做了她暗处的盟友,当机立断送信给江书祺,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她的性命,于她有救命之恩。
对这样一对母女出尔反尔,她做不到。
其二,她夺位比起萧应婳即位,这其中所需多耗费的气力,于她而言是一种浪费。
她们这一路上已遇到与将遇到的阻力何止千千万,必须把每一分力气用在刀刃上,多付出许多功夫,只为了让这个皇帝从萧应婳变成自己,江书鸿觉得没必要。
对江书祺来说有必要,因为权力掌握在谁家手里是重要的;对她来说没必要,因为重要的是上位之人会做什么事。
只要萧应婳在做的仍是她们现在努力的这些事,只要在她的治理下,女子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倾斜的天平逐渐回到应有的位置,江书鸿此行便不亏。
斟酌许久,江书鸿才提笔写起了回信。
……
将军府。
“将军,”待萧应婳身边人都退下了,只留青锁在里头伺候茶水时,阴影里突然闯出个人来,“属下有事要报。”
青锁又吓了一跳:明明已不是第一次了,可那些暗卫每次突然这样从阴影里出现,还是将她吓得不轻。
萧应婳面上却无反应,手下写字的动作不停:“你说。”
“北疆送来了封镇国大将军的信,直送往了江府。”
听到“江府”二字,萧应婳手上动作一顿,终于放下笔来,端起茶杯,边啜了两口边仔细听着。
“然而信是昨日午后到的,江家娘子一直在将军府,却不见下人送来给她。属下以为,此事必有蹊跷。”
萧应婳坐直了身子,微微眯起眼睛,定定地盯着眼前这人。
“往常江家老爷和夫人,便是做了些点心都要送来,叮嘱江家娘子添些衣服都要直接派下人来递口信,并不是怕麻烦的人家。怎么北疆兄长寄的信,反而不早日拿来给她?”
“江家如今是江家娘子掌权管家,江将军有什么事商量,必然也是直接对她的,那封信怎会压在江府不拿来?”
“你是说……”萧应婳若有所思,终于缓缓开口。
“江家娘子与镇国大将军有事瞒着您!”那人掷地有声,一脸忧色。
“放肆!”萧应婳陡然一声怒喝,重重放下茶盏,惊得青锁在一旁都缩了缩脖子,“谁叫你们去盯着江府的?”
那人不由抬头,神情惊慌中不乏讶异:“将军所求甚大,不可不谨慎,属下也是忧心江家有北疆大军在手,恐将军与虎谋皮,才格外注意了些——”
“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萧应婳近乎气急,眼中的不可置信并不比面前人少,“若没有她的冒险扶持,我连今日这一方天地都不会有,何谈整个江山?”
“她愿与她哥哥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们兄妹要写一千封、一万封信,也是人之常情,哪有如此监视揣测的道理?”
一通质问后,她终于气消了些,缓缓向椅背靠去,边沉声交代道:“你自己去领罚吧。”
“擅做主张,二十个板子,”沉吟片刻,萧应婳觉得还是不够,又嘱咐道,“另替我传下命令,我手下任何人不得私自窥探江家娘子的私事,不得对她行任何不利之事!”
直到那人心不甘情不愿地领了罚下去,萧应婳仍觉一阵头痛,手撑着脑袋伏在桌上。
青锁见状忙上前替她按头,边柔声安慰道:“这些人都是后来在军中发展起来的,不曾见过您与江家娘子是怎么认识的、有多亲近,有些小心和怀疑也是难免的。”
“我知道他们心是好的,”萧应婳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可是她来我这里,是来享受自由的,怎能叫她反多一层枷锁呢?”
她不由在想,江书鸿在这里,虽常在自己身边同进同出,对大小政务、改革诸事,都有十足的话语权,然而终究没有一个名分。
上下属官众人,虽得了她的交代,知道江书鸿的命令有如自己亲令,却并不会把她当做一个正经的长官,而只以为她手上的权柄,是自己通过“亲近”和“信任”施与她的。
这不对。
江书鸿冒着被发现、被萧景明报复甚至殒命的风险,把自己送到了梦寐以求的疆场,给自己独掌一方大权的地位;自己给她的,却只是“常跟在将军身边议事”。
她们一同逃出宫里、来到此处,是为了离开那个处处是锁链的地方,开一个自由的盛世;然而江书鸿在她这里,竟要与之前在宫里一样,空有她这个掌权者的优待,却无真正属于自己的实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