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夏本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焉能忍得了这事?
“你既执意不从律法,今日便不必走了。来人!”蒲夏不与他多费口舌,抬手就要叫人,“将这船货全部扣押,今日不缴齐税银,一个箱子都别想带走!”
“谁敢!”船主却突然从袖中抖出一枚金令,“这是华阳郡主的手令!船上货物皆为世子大婚采买,沿途州府不得……”
“——不得阻拦,但需照实计税。”蒲夏冷冷盯着那金令,面上丝毫不让,“郡主殿下若知你们借她名头偷税,只怕要亲自清理门户。”
那船主却丝毫不惧:“可巧我们郡主早说,她的东西本就不须计税,给一点意思意思得了,偏你还较上真了。”
“郡主说了,缴税不也是给天家的?她本就是天家血脉,又何须多此一举?大人这是要驳郡主的面子不成?”
蒲夏知道,其实税说是缴给天家的,用处却不是给皇亲国戚,华阳郡主这话没有道理,她却驳斥不得。
华阳郡主是先皇幼弟睿亲王的遗孤,因睿亲王是为先帝挡剑去世的,只留下华阳郡主这唯一血脉,因此自幼便被先帝以公主的待遇养在宫中,便是到萧景明即位时已嫁人搬了出去,也一向得萧景明敬重与优待。
得罪了她,一个小小的海税主事,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明明刚才还有几个同僚围观,如今周遭却没了声响,只余蒲夏一人,与那船主并身后偌大一艘船对峙。
二十步外,苏文已悄悄退入阴影。
周围一片死寂,蒲夏心中清楚:若她真扣了货,便是打郡主的脸;若她退缩,明日就能有人弹劾她媚上枉法。
英雌难过美人关,她这一时心软,还是把将军千叮万嘱的事给办岔了。
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蒲夏一咬牙,心中已有了决定:“人呢?听不见吗?我说扣押船货!”
船主也不由变了脸色,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女人如此强硬,丝毫不给郡主脸面,就不怕郡主报复吗?
怕,蒲夏当然怕。
她刚做官不久,好不容易遇到了这样好的时候,走上了梦寐以求的仕途,未来有大好前程在等着她。
得罪了皇亲国戚,别说升迁无望,只是保得下来如今这个官职,都可能性甚微。
然而她有更怕的事。
她怕被弹劾媚上枉法,就不是她一人仕途受阻的事了。他们大可以拿着她的事大肆宣扬,说女子就是这样没骨气、担不了事,就是这样没有原则的软骨头。
即使是号称最铁面无私的蒲夏,也是这样的一个软弱怯懦的人,因为女子就是这样的。
她一个人的前途可以被那劳什子华阳郡主报复、摧毁,但这条给女子走的通路,不可因她一人而蒙羞;将军的一番苦心,不可被她一人所玷污。
蒲夏已决心“英勇就义”。
“做得好!”远处却有马蹄声,一道清越如剑鸣的女声遥遥传来,不因距离稍远而削弱分毫,清楚地传入此处所有人的耳朵。
主城里可以骑马,却是不能纵马的,这马蹄声节奏如此之快,是十分迅速地飞奔而来。
能在主城这样纵马的只有一人,镇海大将军、东海三镇的实际掌权人,萧应婳。
她骑到近处,翻身下马,并不理会匆匆行礼的众人,直直走向蒲夏,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果然比之前的官吏都更硬气,丝毫不惧高位淫威,能招来你们这样的女子为官,是我大晟的幸事!”
一句话给此事定了性,她又转向那中年船主:“本将军竟不知,东海税司要仰郡主鼻息行事?”
“回去告诉你家郡主,边关规矩就是按例缴税,别说只是世子成婚,便是进献给父皇的东西,过我海关也须把税银按数交了!”
这样的话蒲夏说不得,萧应婳却是能说的。且不提公主与郡主已有身分之差,她堂堂镇海大将军,又岂是一个“皇亲国戚”就能吓退的?
那船主也没想到公主愿为这样一个小官撑腰,只得连连告罪,飞速补齐了税银,边在心头暗忖:公主怎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又怎么来得这样快?
不单是他一人有此疑惑,蒲夏也犹未回神,不知将军是如何从天而降来救她的。
直到看到后头匆匆忙忙跟着跑来的一众随从,中间混着个与自己穿同样官服的女子,蒲夏这才恍然大悟。
这是与她同一批进来的,叫曾夕瑶,刚刚确实立在不远处看着的,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人影。
这小娘子向来文文弱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如今气喘吁吁跑来,二月底的寒凉天气里,汗已打湿了鬓发,紧紧贴在额角。
【作者有话说】
东海这边的故事快结束了!我们小江要杀回去啦[撒花]
谢谢id观察者的读者老师指出应该把“英雄难过美人关”改成了“英雌难过美人关”!感谢老师的敏锐![加油]
第48章 变天
◎是时候杀回京城了◎
真是小瞧她了。
人群终于散去,跟来的随从也被萧应婳吩咐退下,只余江书鸿和曾夕瑶留在身边。蒲夏来不及向曾夕瑶道谢,先老老实实跪了下去,要向萧应婳请罪。
“下官一时不察,中了小人圈套,请将军降罪!”
从那船主拿出郡主金令、苏文又隐于暗处时,她就已察觉出不对劲。这样有背景的船只,同僚彼此间都是有消息的,怎会就这样拉着她,贸贸然与之对上了?分明是刻意引她入局。
蒲夏一向吃软不吃硬,她恨自己一看见娇弱如小白花的男子就心软,美人计果然对她这种大女人有奇效。
“你何罪之有?”萧应婳却笑着拉她起来,面上已丝毫不见刚刚的盛气凌人,“你坚守规矩、不畏权贵,又愿热心帮扶同僚、解决疑难,做得很好。”
蒲夏不禁羞赧:“若不是将军来得及时,我今日要么背一个藐视皇威的名头,要么就是玩忽职守,是我自己太冲动,才进了这样的死路。”
萧应婳闻言,却轻轻叹了口气,收敛起了笑意:“哪里是死路?你能这样想,确实是这天下的死路了。”
蒲夏有些疑惑,抬头不解地看着将军,却见她神色晦暗,情绪明显低落了两分,不敢问出口。
江书鸿却已明了她心中所想,不由跟着摇了摇头:“为一个皇亲国戚的名头,就敢与关税的规制叫嚣,还能对执掌海事的官员有这样的威胁,已是骇人的积弊。”
“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她拍了拍萧应婳的肩膀,“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这话听起来只像是一句安慰人的空话,只有她们两人知道其中的意味。
又转头去安抚蒲夏:“若你今日是没经住诱惑收了贿赂,或是听人挑拨生了是非,才是真给我们添了麻烦。像他们这样,使阴招竟然也只是拿‘冒犯皇亲国戚’说事,才是真给自己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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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书鸿并不全是宽慰蒲夏,她打心眼里看不起这样歪门邪道的伎俩。
也没忘了曾夕瑶当机立断传信的功劳:“你做得很好,这些时日多做准备吧,过段日子可兼任从六品检校官。”
直接授予官职,按理是萧应婳才能做的事,江书鸿并未问她意见,萧应婳也毫无异议,只对着曾夕瑶点了点头。
曾夕瑶忙谢了恩,蒲夏也心头安定了许多。
自此以后,东海三镇女子为官,都有了经验教训,格外提防着身边无事献殷勤的男子,做事也分外小心谨慎。
三四个月的日子过去了,不仅从未出过什么大差错,还添了一批又一批的女官。
或是随着东海三镇的政事班子日益完备,多出了许多新的职位;亦或是有旧官犯了错事,被贬谪下来空出了位置。一茬又一茬的女子考进来、推举来、征辟来,又考核升上去,渐渐占据了半数的位子,仍有赶而后超、后来居上之势。
东海三镇这片远不如京城繁华的土地,亦已因此几乎改换了一副新貌。
比方说那东海三镇的监牢里,原先向来是男人的天下。男狱卒提着酒肉进出,囚犯的哀嚎声中混着粗鄙的调笑,女囚蜷在角落,连哭都不敢出声。
可自打女狱卒上任,这腌臜地方就渐渐变了样。
她们头一日进牢,就有几个男狱卒嬉皮笑脸凑到了铁门前:“怎么还送了人来给我们玩?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可比那些女囚有意思多了。”
几个娘子没吭声,只看向最孔武有力的孙二娘,只见她从袖中抖出一卷麻绳,三两下捆了个起哄最凶的泼皮,吊在梁上抽了十鞭。
鞭梢蘸盐水,哀嚎传遍整个牢狱,抽完问他:“还笑吗?”
男囚们渐渐发现,这帮母夜叉在时,那些女囚不再是他们能随意开些荤话的逗弄对象了。
更恐怖的是,母夜叉的人数越来越多了。
那新来的女仵作也是个狠角色。从前男仵作验女尸,多是敷衍了事,如今她持刀剖尸,连喉间一道浅痕都不放过。刚呈上的一桩血崩而亡的产育暴毙案,就被她掀开死者衣裙验了了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