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那么急切?周平想。所以他想要开口说话,说些抚慰对方的话语,但身体好像在跟一块石头夺回操作权,十分费劲——可能是因为冷吧,体温依然在流失,石头是没有热度的。
海风大得很。
天应当是在逐渐亮起来的,可他眼中的世界却越发地暗,连他熟悉的身影也要看不清——还有一些身影晃动了过来,人影如鬼影。
眼前“真实”的世界看不清,久远的,“谬误”的记忆如腥咸的海风倒灌。
*
张怀予紧紧盯着怀中的人,周平努力地睁开眼,但其实也只有那么一线,那一线让他连眼神都看不清。他努力也想抬起头,但也只有那么一点,那一点让他连希冀都看不到。
他的目光是不聚焦的——但他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不清东西,所以目光不聚焦也是合理的。张怀予就这样安慰自己。
可他的身体还是有些太冷了。
“救护车在路上了,马上到。”他的话实际上是在说给自己听,车上必然是做好来了抢救一个严重心脏问题的病人的一切设备,他觉得这种自说自话的模式不太吉利,就又补了半句:“求你……”
该求谁。周平自己肯定也是想要坚持下去的,只是那受过损伤的心脏负担不动。
世界的物理法则冷漠无情,张怀予把人又揽紧了些,想把可贵的热量传递给怀里的人。
悦耳的救护车的鸣叫终于由远及近地来了。他看见怀里的周平仍疲惫地睁开无神的眼,目光似仍要在他的脸上努力聚焦寻找什么。
“你听,马上到了,等到了……”
医护人员训练有素,从车上抬下来设备,围过去,担架铺好。
“周平,我们坚持下来了。”
可他看见周平合上了双目。
他这回要亲眼盯着白衣的人们真真切切地将周平抬上救护车。
所以在他紧盯的间隙,视线的余光里仿佛看见有人形的黑影从后边那座灯塔处落了下来,于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偏离了一下。紧接着,就被拎着设备的两个医护人员匆匆掠过的身影拦住了。
真的只有那么一下,看见有正在落下的黑影。
可也只晃了那么一下,随后没有了,黑影像是一闪而过的幻觉。
接下来是燃烧的红球自云层后面透出光,陡然跃出了海面。红光,细碎的红光撒在灰蓝的海面,粼粼的红柱拖过海水,海浪在呕哑嘲哳地后退。
救护车上仪器尖锐的鸣叫划破了静谧的壮阔。
他心下一悬,跟着医生的脚步上了救护车。
*
海水在后退。李澈奔至灯塔底部时,只听得海浪的涌动,沉寂矗立的灯塔巍峨无声。
ja码头接近弃用,这里的灯塔更是早已荒废。这个高大的建筑一早失去了引航的作用,其维护往往只是徒有其表。加上它的高度并不算高,造型不算太时髦,只是根脱了红漆白漆的水泥柱子,又立在礁石岸边,实在算得上无人问津了。
但要的就是无人问津。
灯塔的内部,厚重的水泥隔绝了外部的海,空气一瞬间抽去了海风的腥咸,落满了灰,无声的屏障放大身处其中的人的听力。
钢制的旋转楼梯吱嘎作响,在这座塔里,空间窄小,活动范围受限,无论什么行动都无处遁形。秦武扬选择这里,就像是主动跳进了死路。
*
李澈爬上蜿蜒向上,仿佛无穷无尽的楼梯。
“你还能往上吗?”年觉明的声音从顶部盘旋回荡向下,“我都看见了,那铁闸门锁着呢。”
年觉明盯着眼前的人,从前每次见秦武扬的时候,对方总是衣冠楚楚,用他的熟练的社交礼仪遮掩着傲慢,摆出一种亲切实干家的人设,这人设远没有此刻的真实——双目血红,灰败的脸色上是病态的疯狂。
年觉明看了依然想要劝一劝,他觉得自己是很懂得措辞的。
“不能再往上了,那你就往回呗。”年觉明向前靠近,对方手里只攥着一部手机,身上不像是藏了什么武器,但这种工装被海风吹得鼓鼓囊囊,也不能武断,保不准藏了什么——
海风?
年觉明继续往上走了两步,海风从秦武扬身后的窗涌进来。
“那你别往上走了。”秦武扬往窗外看了看,神态倒放松了些。
“说真的,都到现在了,你真的相信有什么这个世界那个世界的吗?”年觉明的视线迅速扫过这一层,将此处的大致环境看了个清楚,然后发现被动的是自己。
灯塔越往上空间越狭窄,何况秦武扬占领了高处,他所在的一层的环形过道被他自己把守着唯一入口。灯塔的设计还是严谨,为防止工作人员在这样的高处发生摔落事故,周围用铁栅栏封住的。如今看来,灯塔是水泥牢笼,里面嵌套了个钢铁牢笼,如今自己属于笼中套上笼中鸟。
“至少,你妹妹不是不信吗。”
这话倒让秦武扬正眼瞧了他。
“她那屋里你去过吗?那墙上,有个无穷符号的,她自个儿都打上叉了。她是背着你的吧,想着法子要把秦朗的死完全嫁祸给崔景,还怕只有凶器不保险,说不定是特意留下了自己的信息。”年觉明嘴上扯着些有的没的,心里已经想好了行动计划:莽上去,第一步先把对方控制住,那么笼中鸟的状态就会形式逆转。
“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根本不信还能去什么另外一个正确的或者谬误的世界。她知道无论做什么,你也只能留在这里了,所以做得很绝的,她把所有罪名背上,然后去死,就是为了让你不被抓到罪证好好活。说真的,要是你没有杀死无辜的黄乔申,她可能还真能成功。”
秦武扬冷笑了一声,又回头看了眼窗外。
窗外正对着天空,灰白的天空透出了更多艳丽的红。
“所以啊,你也不能让她白死吧?”
“不。”秦武扬出了声,他右腿略向后退了半步,被年觉明捕捉到,“我的妹妹,没有死。”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年觉明已经飞身上前。那一枪正好打在秦武扬的小腿上——接近垂直的楼梯角度刁钻,这已是李澈能给他最大的支援。
年觉明近身的一瞬间便已经擒住秦武扬的左臂,正要借此将人按在地上,锋利的刀刃几乎是贴着他极速后退的颈前而过。虽说没能第一步就给人控制住,但如今他已经出了钢铁牢笼,破了一夫当关一样险要的关隘了。
人的潜能当真是奇怪。肾上腺素与绝境绑定在一块儿,腿伤似乎没给秦武扬造成多大影响,他甫一脱身,便向这层锁了的铁闸门去。
怎么,声东击西?那道门实际上没锁?他还有退路?
年觉明的直觉控制着他的身体,要封锁对方的退路。
但确实是声东击西。
那道早就锈死的门才是东,东南侧也大开的窗才是目的。秦武扬果决的,不带留恋地,从那窗越过去了。像那不是一扇窗,是通往新世界的门扉一样。
但还来得及。年觉明与他不过半尺距离,应当能抓得住……
他被人从身后揽住扑倒,是那种要躲避爆炸的标准动作。
只是压根没有发生爆炸。莫说光影热量,连空气的抖动也没有。
只有李澈默默撑着地面又站起来,借着他的手臂,又给他拽了一把拉他起来,才往窗外看。
燃烧的红球陡然跃出了海面,红光,细碎的红光撒在灰蓝的海面。
那是日光,不是洇出海面的血迹。
“李澈,你怎么也过来了?”年觉明也站过来看,他觉得自己看明白了。“怎么的,不信我,觉得我一个人搞不定?”
海水在呕哑嘲哳地后退,像一张进行吞食后餍足的巨口。
“那不是。”李澈仔细盯着海面,除了细碎的阳光与被礁石撕碎的白沫,海面什么也没有,所以他只好抬了头,看向新跃起的太阳。“只是你在,那我得来。”
“就是得这样,不管有什么在前面。”年觉明也抬眼看向太阳,“总得要往前,总要看一眼奇观。”
浑圆的,火红的太阳,映亮了半个天空,金与红与黄与蓝,随意调和了一下,抹在壮阔的天地画布上,绚烂非常。
日出果然是奇观。
第80章 补叙1
四月一日, h市,天气晴,上午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