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澈将档案袋里最后一份资料取出, 调了个方向,面向周和, 推过去。
“现在, 我想聊聊本案最后一个受害者。”
这是秦武扬的档案, 目前被认定为死亡。
“秦文月大约是醒不过来了,但秦武扬……”
周和扫了一眼, “他受谁的害?”
李澈将按在资料上的手收回来,抬起头,又一次直视对面的人, 摆出他惯常的微笑来。
“您。”
“不对。”周和再次否认。她的眼神与李澈碰了一下, 随后又挪开了, 落回到桌上的资料上。
“你们也能查得到,我也没有隐瞒。他最后的通话确实是打给了我。而且是从三月二十九日晚,到三月三十日凌晨, 一共三次,我没有删除。”她说得不疾不徐, “除此以外,我前往l市参加会议时,在l大学与秦武扬确实见过面, 并拒绝了他提出的十分荒谬的合作请求。”
“可以说一下是什么请求吗?”
“可以。他提出, 让我以研究经验与相关设备为便利,连通不同时空的平行世界,试图实现单向的往或者来。他最终想要达成的目的是,改变世界的认知, 自主选择可以确定的未来,从而创造出一个所谓更为‘完美’的、‘正确’的世界。”
李澈听得笑容僵硬。
“对吧,十分荒谬。”周和认可他的神色。
“因为没有这种可能,不存在什么平行时空。”周和闭上眼,神色像是遇见让她头疼的固执学生一样无奈,“一切的不确定性,或可称作不同的历史,在确切的观测发生以后,历史就退相干了。关联性就此切断,所谓的平行时空只存在在历史的猜想里。”
秦文月当时其实写的是一样的话。
李澈想起通过张怀予当时身上的记录仪看到的墙上奇异的句子——
“大雨倾盆而下,无数透明的手扶起了历史的灵柩。”
大地就是历史的灵柩。
“当下”正在发生时,历史便不断退相干,无穷多可能性的其他世界应该只能消散,因为没有被观测。
消散的世界,或者秦文月眼中死去的历史,就埋藏在“当下”的土地里了。
但是……
“确实非常荒谬,但是我还是有疑问,秦武扬为什么找到您,又确认您有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或是拥有相关的设备呢?”
周和耸肩,“我不知道。在上个月前往l大学开会之前,我从未见过秦武扬。只是头一次见面,他似乎就认定,我拥有这方面的资源。”
“周和教授,您是特长者吗?”
忽如其来的发问。
“我不是,如你所见,我没有‘代价’。”
毫不犹豫地回答。
李澈知道在这个方面无法再进一步了,于是退了一步,回到刚才的话题,“您刚才说,在确切的观测发生以后,历史就退相干了。无穷多的可能性因为没有被观测,所以只能消散。那么,如果某一平行世界持续存在多个观测主体呢?”
这话倒让周和正眼瞧了他,且点头,“没有这种技术,现在没有。”
她将资料推回到李澈面前,“所以我拒绝了秦武扬的合作。但他依然纠缠不休。后来你也知道了,他设法绑架了周平,并以此威胁我,让我替他打开通往平行时空的通道。我刚才解释过了,什么平行时空,都不过是天方夜谭。我没有办法定位他的位置,为了稳住他,我只好临时编了ja码头附近这里,给了个经纬度,说是实验装置指定的地点,这样可以协助警方锁定他的位置。”
“他相信了?”
“是,他信了。可能人走投无路时,只信自己信的。这个信息我也很快同步给了你们——但他联系我的号码做过特殊信号屏蔽处理,无法追踪具体位置。因此,为了周平能够安全,我只是先说了到了ja码头附近,看到海以后再联系我,下一步的行动,我必须保证我的亲人还活着才能告诉他。如你们所见,我在h市生活多年,知道这附近以礁石海岸居多,有一座废弃不用的灯塔,是醒目的地标。”
“为什么选择这座灯塔?”
“因为一种有趣的光学现象。”周和一挑眉,说得非常流利,像是讲课一样。“我确认周平性命暂且无虞以后,为了进一步保障他的安全,当然也可以说是为了你们的行动。我想引他进入险境。我注意到这时距离h市的日出,仅剩下约二十三分钟,这座灯塔的东南面,日出方向,塔顶内侧为了增加探照灯的亮度,镀有反光的金属涂层。如果配合上将要到来的日出,海水退潮,海水在塔身处形成小型旋涡,陡然浮现的阳光,与塔顶金属涂层的反光,结合海面小型旋涡反射的光线,将会形成相当奇异瑰丽的环形光影,如——”
周和看了一眼窗外,“通往平行时空的门扉。”
李澈的微笑挂不住,“周和教授,真的有这种神奇的光学现象吗?”
“你可以找准时机,去实地考察一下,注意海水的潮汐现象,算准退潮与日出的时间就行。”周和不置可否地回答,“我不是说过么,人走投无路时,只信自己信的。秦武扬当时看见了,他就信了,只要他从那样的高度落了海,他自然不可能返回去伤害周平,你们也有充分的救援时间。”
“但是,后续经过打捞,在那一片海域,我们并没有找到秦武扬的尸体,甚至没有打捞到任何有关物件。”
甚至那一刻,连海水中洇出的血,或是浮起来些什么,甚或是水花,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也有可能,海水退潮时,总是能带走很多东西的。”
“周和教授。”李澈深深吸气,“他真的落在海里了吗?”
“他一定,”周和神色未变,“落进了海里。”
一点针锋相对的沉默,又很快消解。
“总之,”周和调整了一下坐姿,“我所采取的紧急行动,都是出于保护周平的考量,我当然担得起责任。如无别的事,李队,我这一会儿还有调查组要来,时间也差不多了。”
李澈出门,下楼时,恰与三位穿着深蓝色正装的人擦肩而过,他稍稍回应了对方礼貌的点头示意。走出科研大楼时,他回头望了望灰色素净的筒形高楼。
“李澈,走呗?”年觉明站在车边。
“走吧。”他说。
*
“问得怎样?”年觉明忍不住问了上车以后一直沉默不言的李澈。
“你现在问,刚才怎么不跟上去听听。”
“嗐,我这脑子,听得明白吗我?”
“不好说,说不定你看得更明白。”
“你说说,离了你,这谁还把我当天才?”
然后又复沉默了,大抵是总有个坎在那儿,有些过不去。比如,年觉明默契地没有问,当时,在灯塔上,李澈为什么选择不顾一切地揽住他,拦下他。
他是志得意满的,他可以抛下一切去相信,李澈是单纯地不希望自己陷入任何一丝可能的危险境地。
无论是否是某个永不交错的时空——“只要你在,那我得来。”
此地距离去h市中心医院的路程并不算太远,但他担心接下来的路途都这样沉默,所以将车内的电台打开了。电台里主持人的声音沉稳有力,在播报了一轮运动赛事的结果以后,颇为经典的激情澎湃的旋律便响了起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李澈的手机铃声。
“不是这会儿又谁……”
前奏中洪亮男声走完,清亮的女声响起。
“五十六个……”
“赵局。”
年觉明把电台的声音调到最小。
“李澈,你回h市了对吧?”
“对,什么事赵局?”
“你在哪儿?总不能在ja码头吧?”
“我去了研究……”
“你快点。有个案子,ja码头东南面海滩,礁石堆底下,有几个人玩那个什么特殊坐标寻宝游戏啥的,找到一个黑色的行李箱,里面是……半具尸体。你先立刻过去。”
“赵局但是现在按照流程……”
“我给你电话你还管流程?”
“好。”
年觉明见他挂了电话,开始挤眉弄眼,“怎么,走哪哪儿出事,路过也不行?”
“你闭嘴吧。”
闭嘴是不可能闭嘴的,但可以换个话题。
“哎,我说,这又有新案子,还半具尸体,这怎么办,周平真不回来了?”
“什么不回来,他不是还躺在h市中心医院么?”
“嗐,那他好了,不得回l市去?”
“回?”李澈笑了笑,用这个字是吧,“要不说,还是你看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