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宽阔得能同时容纳上百名水手活动,每隔几步便有一个系缆桩,粗如人臂的麻绳在桩上缠绕数圈,牢牢固定着船身。船舷两侧分上下两层,每层都开着整齐的舷窗,下层用于储存货物与淡水,上层则是水手的舱室,舱门上方挂着竹编的遮阳帘,随风轻轻晃动。
甲板上,水手们正分散忙碌着,有的在调□□帆绳索、有的在修补渔网、还有的在搬运刚从舱底取出的淡水桶。
船尾的瞭望台上,经验丰富的老水手正举着黄铜千里镜眺望远方,时不时回头朝甲板中央的舵楼喊上几句,汇报着前方的海况。
船东夫人正趴在船栏上,与海面上一艘小小的长焦国渔船做交易,那船夫是个高鼻梁深眼窝的长焦汉子,操着生硬的大宁话与她交谈。
夫人声音清亮:“你船上有没有肉蔻或者胡椒?亚麻跟琥珀也行。”
她只要长焦特产,当然在这种海域跟小船做些私人交易不为盈利,顶多满足一下自用需求,毕竟这是真正的“免税”了,做得多了就违规,被朝廷盯上不得了。她如今可是个改头换面之人。
苏榛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历史”,她如今是苑氏单名一个灵字,也是众船工口中的灵夫人。
在大宁朝虽有“妇人不登海船”的旧俗,但海商家庭也偶有家眷随船同行,尤其在长途贸易中,主母随船打理饮食起居、清点物资颇为常见。
灵夫人便是以船东家眷的身份留在船上。她的户籍、通行文书都承了苑琅太守的恩,名义上已是苑家的远房亲戚,在这片海域上,没人知晓她的过去。
长焦船夫闻言眼睛一亮,连忙从船舱里翻出一个小陶罐,高高举过头顶:“肉蔻有!新晒的肉蔻!胡椒也有!”他又指了指船尾的麻布包,“亚麻布,上等的亚麻布!”
苏榛眼睛弯成了月牙,朝身旁的项俊点头示意。
项俊是项松特别“派”给她的,名义上跟着她学东西,其实也是保护。苏榛承这个情。
此刻的项俊从系缆桩上解下一根拇指粗的麻绳,绳头系着铁制的挂钩,另一头穿过甲板上方的滑轮。再把装着丝绸和茶叶的布包牢牢系在挂钩上,转动滑轮旁的摇柄,货物便逐渐垂落到渔船上方。
长焦船夫便以物易物,系好了便重新让项俊把麻绳拉上去。
东西收到了,苏榛先打开陶罐闻,肉蔻的浓郁香气瞬间散开,又捻起几粒胡椒查看成色,满意地点点头,朝着船下喊:“不错,够新鲜。再找找有没有琥珀珠子,小颗的也行。”
长焦船夫咧嘴一笑,又猫腰在船上翻找起来。苏榛的视线也不经意跟着扫过渔船角落,眼睛一亮,指着船尾堆放杂物的地方喊道:“你那角落、筐里红色的是什么?”
长焦船夫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用简单的词汇表达:“是晒干的红辣果,你要?”
在他们的语言里,这种辛辣的红色果实本就没有对应的大宁官称,只用直观的特征称呼。
苏楱心脏狂跳,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异样,只淡淡的示意船夫把那筐果子也吊上来瞧瞧。
长焦船夫自然是肯的,但筐不好吊,便又重新寻了麻绳网兜装了送上去。
吊绳再次升起,刚被项俊拿到,苏榛便立刻走上前、伸手捏起一颗:果实通体红亮,表皮带着自然的褶皱,凑近闻能嗅到一股独特的辛辣气息。
她心中已然确认,这虽然跟现代的红辣椒长得不太一样,但它就是辣椒的一种!
早就听说西域引入了这种辛辣作物,却没想到竟也能在这边境海域的小渔船上遇到。心下的狂喜就再也压不住,捧着网兜就献宝似的往船舵方向跑。
可跑得太急,没留意脚下一根刚松开的帆绳,脚尖猛地勾到绳索,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惊呼一声,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落入的是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带着熟悉的海风与皂角气息。
苏榛稳住身形,抬头时正好撞进盛重云含笑的眸子。
他一手扶着她的后腰、指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多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就算找到宝贝也不能这么跑。”
苏榛笑了,由衷的……
一年前的那个逃离计划,其实是盛重云跟苏榛一起制定的。他们中间的信使,是提前送“圣旨”回来的小司、以及随后归来的寒酥。
萧伯给他们“逃离”定的期限是五年,而谨哥儿暂时留在萧家由叶氏代为照顾。等苏榛稳定了就接走他。
五年后,应有不同景象。苏榛跟盛重云都没有追问,有些话自是不必说出口。
逃离当晚,他们第一个落脚地是兴盛湖。
项松跟柳嫣早就帮他们安排好了隐蔽的住所。那座水榭看似简陋,实则有暗室与河道相连,湖中泊着随时能起航的小船。他们在那里蛰伏了半月,待风声稍缓,才换上苑琅冒着死罪帮他们安排的新身份,沿着水路辗转来到这片海域,上了这艘预先买好的五桅大海船。
至于生存所需的银两……
他们的大婚之夜是在船上。
苏榛重新换上白水村乡亲们替她缝制的婚服,这婚服看起来是她带出来的、唯一的财产。
盛重云望着她,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没有鼓乐喧天,没有描金绣银、没有凤冠霞帔、彼此父母,只有船外涛声、舱内烛火为他们见证。
他们一拜天地,拜的是星、月、海上的夜空,是隐姓埋名也要相守的决心;
二拜高堂,拜的不是双亲,而是留在白水村替苏榛照顾谨哥儿的萧伯和伯娘、是兴盛湖畔为他们备好藏身之所的项松柳嫣、冒着风险传递消息的小司与寒酥。是盛老爷子甘冒欺君之罪、甘忍最爱的嫡孙自此不留名姓的成全,是所有素日里的帮扶、危难时的援手,是善意、是恩情;
夫妻对拜,两人相对而立,深深弯腰。
拜的是逃离路上的生死相依、是往后余生的柴米油盐、是漂泊海上的彼此牵挂。
再起身,盛重云对苏榛说了一席话:
“我如今不再是那个可以为你买下半座城的盛重云。但我可以陪你去探知风是冷是暖、陪你站上高高的山、摸到清清的水、闻到花香、听到鸟鸣、一点一点的存银子、盖房子、交朋友。你说想看海那边广阔的世界,你说过有一种根茎食物叫土豆。还有青青的、红红的辣椒,你想去把它们都带回来;之后,你还想拉着小帐蓬走遍大宁朝的山川湖海;你想做的事有好多好多,那就去做。我们这一生有可能很短,我就陪你、专挑能让我们开心的事去做。而你不用去想、做什么之前是否先问过我:我可不可以、我能不能。榛娘,你能。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他眼中的她,如星月耀眼。
苏榛注视着盛重云,她想起了这番话:是曾经的她在白水村第二次拒绝他的时候说过的。
原来他都记得,记得她随口说过的每一个心愿。
暖意从心底漫上来,顺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臂,先取下了绾发的木簪。乌发如瀑般散开,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垂落在肩头与红衣上,像泼洒的墨色溪流。
接着,手指勾住嫁衣领口的布带轻轻一解,系绳如蝶翼般飘落。嫁衣顺着肩头缓缓滑落,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内袍,眼底的光比烛火更亮。
然后,慢慢解开内袍的盘扣,一颗,又一颗,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舱内的静谧。内袍滑落腰间,露出纤细的锁骨,肌肤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垂着眼帘,似乎将所有羞涩与信赖都藏进这缓慢而温柔的动作里,像将自己完完整整的,交付给眼前这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榛娘。”盛重云指尖颤抖,扶住了她的肩膀,“我来。”
“不用,你不知道在哪儿。”苏榛推开了他。
“?”
“给你个惊喜!”苏榛笑了,眼底是毫不遮掩、细碎的光亮。
先是她一头惊人海量的长发,她利落的“拆”解,发间竟是黑色丝线里缠着细细的金丝!!!
再看她那支普通的木簪,她将簪头旋转半圈,竟从空心的簪杆里倒出一根圆柱黄金,她笑得愈发狡黠。
接着是内袍领口,她在绣着兰草纹样的衣襟内侧轻轻一扯,竟从夹层里抽出一卷银票。
随后是裙角、裙摆内侧的褶皱处、甚至绣鞋鞋底夹层、布袜,连脚踝处都绑了数个小巧的锦囊,里面装着圆润的珍珠。
她像变戏法似的从全身各处摸出财物,很快就在小桌上摆了一小堆,“这里面有我在嘉年华上的分成,也有你家的。你家的是盛锦书悄悄送来的,唉,你这个堂弟看似不靠谱,其实还蛮靠谱。我跟你说,咱俩现在不是穷人,有得是钱,你放心花放心吃,想买啥跟姐说,姐一定——”
没了后话,盛重云的嘴唇覆了上来。
先是轻得像羽毛拂过、随后是一点点的探寻,手掌轻轻托住她的后颈,将她更紧地拥向自己,心中虽藏着压抑已久的珍视与庆幸,动作却没有丝毫急切,只有小心翼翼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