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关的房子比较简陋,门窗比寻常更窄小些,加上天气阴沉,只有些微光线漏进房内,照在伏于榻边的清影上。
奉真放下攒盒过去,轻轻拍了拍姜妤的肩。
姜妤没醒,奉真又唤了好几声,她才长睫翕动,睁开眼睛,看到矮榻上依旧陷在昏迷中的人,怔怔坐起身。
奉真道,“你这样也休息不好,吃些东西,回房睡吧。”
姜妤视线挪到奉真身上,“师父。”
她嗓子有些哑,闭目摸了摸额头,“我…我本来是要回房休息的,不知道怎么在这儿睡着了,我…”
“不用解释,”奉真道,“你想在哪里休息都可以,我只是提个建议。”
姜妤呼了口气,“表兄没事吧?”
“还好,郑嵃也怕把他打死了,彻底惹恼章夫子,多是皮肉外伤,伤口都处理过了,李府尹也送来了金疮药和苏合香丸。”
“杳娘呢?”
“她累坏了,昨天晚上沾床便睡,现在都没醒呢。”
奉真看出姜妤有话没问完,不过在忍着,只作不觉,挨着她坐下,拉过她的手,“来。”
奉真卷起她的袍袖,露出手臂伤口,解开白绢给她换药,“嵊山城关偏僻,什么都不比城中齐全,靖王重伤之事,也要瞒着,不好寻外人照顾,我想着…”
“我来照顾就好,”姜妤接过话茬,“他是为我挡的刀,我应当留下来照顾的。”
她终究忍不住问,“师父,他还要多久才能醒?”
裴疏则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因房中昏暗的缘故,面庞都显得有些灰冷,奉真见她恢复平静,据实相告,“他伤得实在有些重了,我也不知道,左右用丸药吊住了性命,再治治看吧。”
姜妤眸色微动,“他会醒不过来吗?”
她顿了顿道,“外面乱成这样,他要是一直昏睡下去,那么多部将兵卒,还有那些州郡的百姓…可怎么办才好。”
奉真端详着她,“妤儿,还有没有别的理由?”
姜妤静默片刻,摇头否认。
“没有了。”她不自觉敛眉,“如果实在要有的话,大概就是我不想让他因为保护我而死掉。”
奉真颔首,拍拍她的肩,起身离开。
她叮嘱,“对了,那个药如果凉了的话,会有点影响药效。”
姜妤微怔,第一反应便是打开攒盒,触到犹然温热的药盏,下意识松了口气,俯身用小勺一点一点给榻上的人喂进去。
奉真道,“若想让他早点醒,你可以试试多喊喊他。”
姜妤回头,奉真眉目依旧温静,冲她笑笑,推门出去。
房间内安静下来,姜妤放下空碗,视线落在裴疏则脸上。
他依旧毫无血色,眉睫漆黑,越发显得面庞苍白,好像覆了霜雪的嶙峋山崖。
昨晚给他更换衣衫时,发现他身上又添了许多新的伤疤,手臂上纵横交错,全是锁链勒破皮肤留下的痕迹。
“我才不会叫你,”姜妤轻声道,“你又听不见。”
她想起久远不堪的往事,以及他从前无比可恶的样子,柳眉颦蹙,“你从来都听不见。”
*
陪都生变,这么大的事,即便当地官员有意封锁消息,时间长了,总还是会走漏一些风声,元宵刚过,李逊便在城中抓住了几个京里来的探子。
郑奎察觉异样,诏令郑嵃回朝听宣,他自然是回不去,郑奎着急了,索性以扩充陪都守军为名,朝金陵开拔。
李逊自然不会敞开城门放他们进来,朝廷下派的守军被滞留在外,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郑奎大怒,厉斥李逊心怀不轨,勾结逆王,命守军将领接管陪都,要把他押赴上京问罪。
金陵承平日久,并没有十分堪用的将领,幸而几日前褚未带人从随州返回,加上城池坚牢,暂且抵挡,即便如此,面对王师压境,李逊还是有些慌神,整日在裴疏则房门前乱转。
“留守司倒是差不多消化干净了,可本官没有带过兵,城中府兵卫兵各有山头,一时也找不出来个能统率他们的人啊,”李逊把自己说的满头汗,“这都多少天了,靖王殿下还没醒吗?”
褚未脊背抵着墙壁,眉宇深敛,双手抱胸,一言不发。
房门吱呀一响,看到姜妤出来,李逊赶紧迎上前。
“好姑娘,怎么样?人醒了没有?”
姜妤摇头。
李逊眉头紧锁,“隔几天就有部将问我,靖王怎么还不出山,要是殿下重伤不醒的事情传出去,保不齐他们临阵倒戈,我们这些人全得被包饺子。”
姜妤端着药碗,静静伫立片刻,“他们倒戈向谁?”
李逊诧异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朝廷的王师了。”
“为什么说是朝廷的王师呢,”姜妤抬起清冷茶瞳,“郑家也不过挟天子号令诸侯,大家都是贼逆,谁比谁正当?要不是屋里躺着的逆王托举,轮得到他一个幼帝的舅祖父,拐了两道弯子的老国舅扯着大旗把持朝政吗?”
她话音放得很轻,不急不缓说来,泠然如碎冰碰撞,没来由让人打激灵。
李逊问,“姑娘的意思是…”
“把水搅浑啊。”姜妤道,“老师也憋着气呢,若不是前阵子要封锁消息,他哪里还忍得住。郑奎想让老师著书立说,颂赞没有,檄文倒是有一篇。”
她说完就端着空药盏走了,李逊和褚未面面相觑。
“你别说,”褚未打破沉默,“这是个主意。”
章宁见过越文州满身刑伤,早就怒气勃发,笔锋激烈,直指郑奎残害士人,窥伺神器,欲行王莽故事,钟鸣山书院推波助澜,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文人和学生们围了留守司,要求处死郑嵃,心生摇摆的部将顾着群情激愤,还真消停下去,说要等是非分明后再做计议。
说到底还是在观望,可能拖延一阵,自然是好的。
郑奎恼羞成怒,下令攻城,城关外总传来战火厮杀声。
可这些混乱争斗丝毫没有影响到裴疏则,他依旧沉睡不醒,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夜风吹开窗牖,城外征伐之声顿时更加清晰,灯影忽晃,炭盆噼啪,帐帷都随之鼓动起来。
姜妤举目望去,心底生出无所依凭的孤独。
她起身关上窗户,回到榻边,凑着灯火,端详裴疏则安静的眉眼,指端无意识覆上他被衾外的手背。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呢,疏则哥哥,”姜妤出神自语,“这次要是再等不着你…”
她没说下去,眉眼垂落,俯身贴近他的胸膛,想要听听他的心跳。
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姜妤才松了口气,想要起身,手腕突然被人抓住。
姜妤一惊,对上那双久违的漆黑的眼。
第61章 哄求我不爱你。我恨不得掐死你。……
每日都盼着他醒,如今他真的醒了,姜妤反而怔在原处,半天没反应过来。
裴疏则仍擒住她的手腕,因为太久没说话,嗓音有些沙哑,眼底却无比柔软,“要是我这次醒不过来,妤儿会怎样?”
姜妤无声望着他,眼眶无端发烫,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我去找师父和未叔。”
裴疏则哪里肯放她走,“等等,你话还没说完。”
姜妤只当没听见,抽身便要离开,裴疏则攥着她不松手,不小心扯动伤口,吃痛闷哼一声。
姜妤顿时紧张,返回榻边,“怎么了?”
裴疏则趁机将手收得更紧,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
不过咫尺之距,他凤眸漆黑深邃,几要将人溺毙在里头,“你担心我,对不对?”
姜妤清柔眉宇微动,冷下声音,“我当然担心你,你要是醒不过来,我们全都得死在这儿。”
外头隐隐传来兵戈声响,遥遥没入无边夜色里。
裴疏则恍了下神,执着道,“我只再问一句话。”
姜妤只好依他,“你问吧。”
“你是不是还爱我?”
房内变得寂静,灯烛火苗映在姜妤看不出波澜的眼里,忽晃了一下。
“我不爱你。”姜妤望着他,轻轻应,“我恨不得掐死你。”
裴疏则笑了。
他擒住她的双手,覆在自己脖子上,温声道,“那你掐死我吧。”
他现在太过清瘦,喉结硌在手心,有种脆弱伶仃的触感,无端惹得人皮肤战栗。
姜妤强行撤手,往后趔趄两步,头也不回地逃出门外。
*
裴疏则身上是贯穿伤,离心脉太近,即便醒了,也不能轻易下地,命褚未拿来舆图,又叫来李逊,将未尽之事一一安排。
厢房内的灯光亮了一夜,直到晨光熹微,奉真敲开房门,”差不多得了,人才刚醒,别又晕过去,我可没有新的丸药给你吃。”
裴疏则应了声好,让褚未把药接来,转向李逊,“你那个内侄…”
李逊扑通跪下去,“殿下恕罪,此事实在是下官犯蠢,那混账我早已押来了,不论殿下如何处置,我与拙荆都绝不敢有二话。
“他自然要处置。”裴疏则略微偏头,好整以暇地问,“府尹大人呢?”
李逊白着脸仰头,“殿、殿下?”
裴疏则笑了,“那天府尹带兵赶来时,似乎听见有人叫本王病秧子来着。”
李逊闭目,大松一口气,脊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举袖擦脸,“下官是…”
“罢了,你将功补过吧。”裴疏则道,“郑奎能调动的军队大多镇守上游,他如今最是惜命的时候,大内必还留有精兵,能分出来的就更少了,城外守军不足为惧,你守好金陵,让参军他们放开手去打。”
李逊被他喂下这么大一颗定心丸,连连应是,宝贝般抱着舆图退出去。
褚未将药递过来,裴疏则端碗喝下,苦得直皱眉,他昏睡月余,味觉倒是有所恢复——还不如晚点好,一天天这么多苦药灌下去,真不够遭罪的。
褚未道,“殿下,郑嵃还押在军牢呢,他说他知道很多郑奎的事,只求能换一条命。”
裴疏则垂目,“那天妤儿吓得不轻。”
“是,姑娘哭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