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裴彧算个什么好东西?父子之间血脉相连,那是一脉相承的狗屁作风!便是没有如今之事,你敢保证来日他就不会剑指益州?”
娄家的事再被压下,他们这等跟随着先帝打过天下的世家,也对此事心知肚明。
明氏先祖本也是功臣,却被发配到益州这等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凭什么?
有野心,是错吗?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将相王侯无不如此,他们只是错在输了而已!
“他不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
明蕴之平静道:“他曾经,还因为我想要掩下此事……是我执意如此。”
她不愿他一生清白磊落,却因她而染上污泥。
“事已至此,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明存之不置可否。
明蕴之垂了垂眼:“所以,能否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
明家的残部都被尽数收押,今日之事,仅凭他一人,做不了这些。
更何况军营之中也有骚乱,她心中已有猜测,只是不敢确信。
“不想让你们回到京城的人,多得是。”
明存之抬头望天:“我若是太子,定不会将皇后嫡子留在京中,自个儿浴血奋战……谁知晓他存的什么心思,日子不过了不成?”
太子在外,齐王监国,如何不滋长人的野心。
纵使齐王不争,他背后的陈家呢?妻族呢?那些暗中本是康王残部,害怕被裴彧一朝清算的人,此时怕也早早倒戈,投奔了陈家吧!
如果是他,除非他死,否则绝不会将到手的权柄交出去。
“你难道看不出,陈家对你,也是利用?”
明蕴之忍不住道:“你何时是甘愿被人利用的性子了?”
明存之的性子里,本还有些狂傲和不可一世在,她在明家生活这么些年,自然清楚。
明存之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好笑,大笑了几声,声音响彻山林,惊飞了几只栖息的燕雀。
等他笑够了,才道:“你不懂……因为你是真品,我是赝品,你知道什么是赝品么?”
“无时无刻,都有人提醒着你,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抢来的!……你必须一刻不停地去争、去抢、去夺!”
有一步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所拥有的一切是如何得来的,伏氏、无数追随着他的将士,都是因着他明家大郎君的身份——他高朋满座,他家庭和睦,可他知晓这一切不过是如梦泡影,登高跌重。只有让明信鸿看到他的本事,知晓他这个儿子是不可替代的,他的地位才能稳固!
从明家逃亡之后,他不是没去寻过妻子。
爆炸和蛇毒伤了他的身子,也折损了他的心气,他甚至想,不若带着妻子就此隐居山林,避世不出。
谁知从来都仰慕他,抱着他的腿亲热地喊“阿爹”的大郎,瞧见他竟满脸恐惧,大叫道:“有贼人,有贼人!”
明存之出声:“是阿爹啊!你不认识爹了吗?”
大郎推开他的怀抱,扑进伏氏怀中,哭嚎:“我没有你这样的坏爹,我不要坏人当我的爹!”
对他一直柔顺,不敢有丝毫忤逆的伏氏也红了眼眶,没有一丝犹豫地摇响了示警的铃铛。
她道:“夫君,你悔过罢!”
明存之只能再一次破窗而逃。
他本就是一无所有之人,如今再度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怕了。
所以,在陈家的人找上他时,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应了下来。
被人利用又如何?能以此方式了却残生,青史上或许还能留他一名!
“恨我吧,”他站起身来,迎着狂风,看向那树影晃动的方向:
“让这天下人都恨我一回,倒也不负此生!”
剑影闪动,斩断如绸月光。
明蕴之看着那寒光划过眼睫,身子被轻而易举地钳制住,被带往了水面弃置已久的竹筏上。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被人夺过,横在了她自己的脖颈之间。
明存之大笑,看向来人:“到底还是来了。”
明蕴之被利刃抵住喉咙,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手脚冰凉。
月凉如水,映照着开阔江岸边的人影。裴彧持剑,冷冷看向他。
“放了她。”
裴彧寒声道:“你已在强弩之末,还能挣扎多久?”
明存之丝毫未怯:“我如此,你亦如是!谁又强得过谁?”
裴彧身上的伤,可不比他少,甚至更甚。
“你想要什么?”裴彧开口:“放了她,金山银山,孤都可以满足你。便是自由,只要你日后不踏足大周疆域,天大地大,随你而去。”
“太子殿下大气。”
明存之笑了一声,转而换作冷峻面容:“可是这些,我都不想要。”
“我要你扔了剑,赤手空拳,与我打一场。”
明蕴之想说什么,可那强健的臂弯抑住她的咽喉,脖颈处感受到冰冷的尖刃,她身上发软,一句话也说不出。
短暂的目光交错,明蕴之眼眶一热,亲眼看到男人沉着面色,高高抬手。
剑光落下的瞬间。
明存之身形如电,拧身滑步而上,重重推开明蕴之,竹筏漂荡。他足尖一点,借力腾空,长剑直指裴彧面颊。
“老子更想要——你的命!”
他出手狠辣,有一种石破天惊之势。裴彧不惧,正面相迎,以臂挡他一击,转而出拳。
两人都摒弃了太多花样与招式,大开大合,近乎于肉搏。
明存之含着必死之心,面对着裴彧的杀招,甚至不躲不闪。他发出一声暴喝,足尖卷起地上散乱的落叶,裹挟着势不可挡的锐气,长剑劈下。
明蕴之倒吸一口凉气:“裴彧!”
她被推倒在竹筏上,随着方才明存之的重推,竹筏已缓缓飘向水面正中。这筏子不知弃置了多久,破破烂烂,带着些腐烂的枯枝败叶,一摇一晃地将水流淹入明蕴之的裙摆。
她的目光,紧张地跟随着裴彧与明存之,二人出招极快,能看出裴彧因着她而分心,几欲上前将她带回,却被明存之缠斗着,难以分身。
剑锋几乎擦过男人的面颊,可他连眼皮都未眨一下,借力一掌击在对方前胸。
胸骨尽碎!
明存之好似感觉不到疼一般,长剑几乎脱手,眼中却凶光毕露,险之又险地绞上眼前之人的腰脊,重重一推,倒在了江畔。
天上飘起了细细雨滴。
血水从二人身上流出,渐渐蔓延到了江水之中。湍急的流水将竹筏送得越来越远,明蕴之发着抖,眼前是一片血红,还有那日的护城河里,仓皇又无助的她。
她蜷着身子,齿关发着颤,几乎丧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头脑空白地看着眼前缠斗的二人,无助地感受着弥漫而上的水流。
竹筏发出了陈旧的响声,被水流冲击得越发松动,不知会在什么时候,便会彻底松散开来。
她本是擅水之人,这样的水,从前奈何不了她。
可她此刻,好似面对着滔天巨浪,或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只要她落入其中,便会被漩涡带走,再难呼吸。
她怕极了那种被水淹没口鼻,充斥胸腔的感觉。
“咔……”
明蕴之仓皇回首,竹筏彻底断开。她重心难稳,双手攀附在其上,手指却无力又无助,软绵绵地松了开来。
“蕴之——”
“蕴娘……”
“阿姐……二娘……”
一串又一串的气泡从口鼻中溢出,她丧失了挣扎的本能,像是被绑住了手脚,僵硬地不知该如何挣动。身子下坠,无尽地下坠,紧接着稍有腾起,面颊初初接触到空气的一瞬,又无助地沉了下去。
头脑一阵阵眩晕,发黑,令人恐惧的绝望淹没了她,耳畔是乱糟糟的呼唤,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她指尖勾动,却什么也没勾住。
“唔……”
腰身被什么撑了起来,一股力道将她举起,牵引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明蕴之骤然睁开双眼。
她看到了那双手,握住她无数次的大掌环在她的腰间,漆黑入墨的水底,她似乎瞧见了男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神。
……
耳边喧扰的声音霎时静了下来,仿佛与这世界都隔绝开来,唯余一声低唤。
——蕴娘。
“我们回家。”
那双手张开,将她的手全全包裹住,沉沉地看着她:“孤来接你回家。”
细雪簌簌而落,飘零在两人的肩上,他从身后拥住她,“太子妃不愿去,那蕴娘呢?”
“——明家蕴之,可愿去外头看看?”
他背着她,一步步拾级而上。指尖相接t,带着些似有若无的痒,男人引着她看向天际,淡声道:“……现在,天神应该能够听到你的愿望了。”
裴彧目光低垂,轻落在她眼底,似雪落掌心:“我之所求,你可明白?”